侍人拨开珠帘, 陈翛弯着腰走进。两盏小荷灯悬在梁下,尾部系着的穗子自他面上轻轻扫过, 外间浆声灯影交融,一片奢靡之景。花舫内静坐着一人,神情严肃, 面前的梨木几案上摆满了案牍书章。
陈翛挥退下人, 笑的有些无奈:“王公如此敬职,八百年出一次大理寺的门,竟也要带着章程纸笔。”
大理寺卿王晌淡淡地瞧了他一眼,大约也是个听不出什么乐呵的脾性,只示意他落座。
灯火澄澈, 陈翛余光瞥见王晌眼下一圈青黑,心道这位官爷自“死而复生”之后怕是没睡过好觉,也就打趣了一句, “王公离了大理寺几月, 如今一朝回府, 反倒睡不习惯了么?”
王晌揉了揉眉心, 颇为厌憎地回话道:“隔壁那狗畜生近来时常夜吠, 扰的人不能安眠, 总有一日我得打了它做汤喝。”陈翛思及住在大理寺的那几月,却不曾听见张公家的宝贝儿子乱叫, 如此想来,他倒是好运气。
客气的场面话说完了,王晌沉默了一会儿, 方道:“从前我当你是个聪明人,可就你带着府中私兵远去壁州一事来看,事情做的是真蠢。”
陈翛微微皱了眉,却并不见恼,他自顾自地为两人切了盏茶。玄衣相烹茶的手艺并不好,这些礼仪向来是世家子打小就要学的,后天再怎么拾补,也总差了那么一点儿火候。
王晌拧着眉看他,说:“这些年,我虽不理朝中事,却也知道你的名声。早些年,你可不是这幅闲散样子。”
陈翛将茶盏推至王晌面前,终于开口道:“若依着早年的性子,一年前大理寺失火之时,王公撞到我手里,可还有命回去?”他顿了顿,倒多了几分真心实意,“并非我移了心性,只是我终于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些什么罢了。”
王晌并不信他这话,“这些年明里暗里帮衬着李家,就是你想要的?带着私兵救下壁州那些废人,也是你想要的?”他哂笑了一声,“但凡早个十年,你来与我说这话,兴许我还会信上几分。”
“十二年前,你扳倒恩师,踩着许家人的尸骨得了这相位,那时你什么都没有,尚且有胆量如此;如今,你手底下这么多的人和权可供任用,却说为了正道......陈述安,换做是你,你能信这话?”
陈翛淡笑了一声,王晌这番话说的不无道理,他自己都被辩进去了,一时间竟下意识地怀疑自己是习惯性的算计还是动了真心。待得反应过来,陈翛不禁暗道这大理寺卿竟是一只狐狸,一只嘴巴比心要毒辣的老狐狸。
“王公三十岁承下大理寺卿一职,至今已有二十余年,远离官场一心只为了判案辨忠奸,不纳妻妾不育后代,任旁人多少银两都买不到你一句假话。这事自然做不得假,可若放到朝堂上讲,大约并无多少人觉得可信。”他抬眼,“诸位同僚只会思忖着王公究竟想要个什么价码,究竟在等着什么样的贵人。”
“旁人自有旁人的看法和猜度,他们心中的成见我无法撼动,也无意去撼动。”陈翛手套上的锦纹在光下忽明忽暗,他漫不经心回着话:“说到底,我与王公一样,看遍了世间污浊是非,临了也只是想着守一处安宁地。旁人若不来沾惹,我自是安生;可假设有人不知好歹,碰了一丝一毫,王公觉得,依着我这样的好性子,会轻易答应么?”
王晌被他这番话给噎住了,他压下心中所思,一时不自知竟被眼前这人绕进了话圈里。也不怪他多疑,虽说两人先前确实联手牵出了谢家大案,但这案件背后疑云重重,他难免会对这臭名昭著的佞臣生疑,但更让他顾忌的,还是朝堂上的派系倾轧。
“听闻陈相大人是与李家公子一同返京的......李氏一族倒底是太子亲眷,萧姓小人又是太子少保,这其中的厉害关系,想必陈相要比我清楚。他们那些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世家人,信一个就相当于信了合族,这样的买卖可不划算。”王晌叩了叩几案,“官高至此,步步为棋,陈相可不要糊涂。”
便是远离朝堂争斗,王晌也不得不承认,放眼这北齐百年也难得陈翛这样根骨的仕宦,如此年轻有胆识,若是一朝折损,岂不可惜?
陈翛却已推开他面前的案牍,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充耳未闻。他素来不喜围绕着无关紧要的话多费口舌,因而此番直接切入正题。他粗略扫了一眼,便知了大概:“王公这半年来竟从未放下过谢家的案子?”
闻听此言,王晌皱了眉,道:“当日事出有因,再不拿了谢家恐有大祸。我本以为先将谢琅羁押至水牢,后面有的是时间查证,终有一日能牵出事情真相,可谁知道那谢二郎畏罪自裁如此之快,反倒是杀了我一个措手不及。”他摇了摇头,“此事棘手之处就在于谢家确实有过,正因他有罪,反而不好在里头剖析。这桩罪证也就成了一个无头的冤案。再如何查证,谢二郎终究活不回来了,他谢家也不可能重回成当年模样。”
陈翛摊开泛黄的纸张,自他五年前从廊州这折返,便有心开始查证起廊州灾款一案的真相,可到最后却也只能小敲小打地剪除一些许相残留的羽翼。直到半年前,他本以为谢家已经算是大鱼,却不想应了自己的不详预感,此事果真不是那么简单的。
就目前情形来看,牵扯进此事的有两批人——昔日的谢老太爷和许相。许相算是个牵头人,却并未掺和进贪污一案中,唯一剩下的也就只一个谢家。按理来说谢琅伏诛,证词中也认下了当年遣派胡人借着行商之名下寻小吏,此罪当是板上钉钉的铁证。若是想要翻案,又该从哪儿开始呢?
王晌熟络地翻动纸张,自下方揭出一张七州地图,上面细细描画了一条自郦安至廊州的路线。
“此事有一疑,虽无确证,却十分古怪。陈相且看,定宁二百一十五年战乱初起,案籍中记载行商的胡人之数寥寥,大多数又在经涉水的戈壁高山处失联,还不算那些被半途截杀的,真正能抵达乡县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姑且就当那些胡商侥幸抵达廊州乡县,可就礼部侍郎范仲南的自乡县敛财的时日推算,这往来路程时间实在是对不上的。这些胡人不可能生了四只脚,硬生生将这路途折成一半来走。”
陈翛细细瞧了一眼那地图,复而回想自己当年自郦安到廊州所耗时日,竟真的推算出了偏差。他暗自瞧了一眼王晌,暗道此人心思活络敏锐,这种微末之事竟也能察觉到。
陈翛问他:“王公是怀疑撺掇范仲南的人并非是谢二郎自以为的胡商?”
王晌虽未答,眼中却给了答案。
“如此看来,这朝中当真是卧虎藏龙。五年前萧悯还未入仕,却已然有人早早开始动了手脚。也难怪他此次支我离京,不过几月,揽权速度便如此之快,我早该想到有人在帮着他,谢二又哪里是他的对手,被他引导着往下走,自以为造了杀孽......不过是块垫脚石罢了。”
王晌心中思量的却不是那些阴诡算计之事,他心中唯一记挂的只有这件陈年旧案,因为无头无尾,一度成了他办案这么些年来的心结。他猜测道:“会不会是李自?毕竟这朝中能有权势且不亚于谢家的,也只他一人了。”
陈翛却否定了:“不会是他。李家已有了一个太子,后半辈子的荣宠算是保全了,不必费心于此事上。”
不知为何,说到太子二字,陈翛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说:“王公若有心,可去查一查此人,或许能找到萧悯与其背后老饕的蛛丝马迹。”
王晌瞧着陈翛提笔,在纸上落下了几个字。他惊异地抬眼,似是不敢置信,陈翛却沉了沉眸子:“另辟蹊径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毕竟在这郦安城里,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百官的了。”
“那陈相预备如何做?”他去查证此人,那么陈翛呢?他又要做些什么来应付这已至劣势的残局?
外间声乐不绝,琴音已至鼎沸之处,想来圣人已经到了登仙楼了。
陈翛起身,一只手已然拨开花舫珠帘,原先隔绝的乐音此刻一股脑窜了进来,喧闹异常。
陈翛淡淡道:“自是陪着萧少保玩下去,这小子既有心要在我头上动土,也不能白白叫他失望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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