伎人踩着草履, 赤膊上阵,又是一道铁花飞溅, 整个夜色都被照亮了。李棣快速地在人群中穿行,奈何手里牵了个孩子实在是走不快。就在他焦头烂额无计可施之际,无意间瞥见李夫人身边的几个婢女, 正成群结伴地偷着懒看龙铁花。
他快步上前, 将李棠塞给当中一个年长些的,也来不及细细叮嘱,只说了句:“待在此处等我回来。”
登仙楼上置了幕帘,天子与诸官的真容皆被隐于帘后。李棣一边向前疾行一边紧盯着帘后太子的身形,这样不留心的走路法子, 自是撞了人。
李棣方要扶起那个被撞到的姑娘,却不想四目相对,对方脸上戴了副巫人面具, 一双极沉极冷的眼自面具下瞧了他一眼。李棣一愣, 反应极快, 他欲要锁她的臂膀, 却不想, 那女子先行一步撞了他的手肘, 极快地隐于人群中。
李棣分神瞧了一眼登仙楼上的人,心一横, 旋即追上了奔走的女子。
今日花舫大开,天子与诸家贵人皆在此,躲闪的女子十分聪慧, 她不往人少的地方跑,偏藏在拥挤的人群里。李棣也只能仗着男子身量高的天然优势来辨她方位。
时不时忽闪而过的龙铁花炸的他视线出现盲点,就在这须臾之间,李棣看见那女子折身拐进了登仙楼下的兴康小巷,朱色的纸灯笼一晃,李棣推开周身城民,立即追上了。
他本离京多年,对这一百零百坊不甚相熟,显而易见的是这胡巫圣女对郦安亦陌生的很,自以为能绕的开,却不想一时犯忌拐进了这狭窄异常的小巷。两个郦安瞎撞在一起,躲避不得,端看谁的本事更大了。
李棣闪身进了小巷,果不其然,那戴着巫人面具的圣女环视周遭,自知无法逃脱,旋即摸到藏于袍下的书刀。这玩意儿是文人素来当配件使的,可那圣女却握着书刀,冷光一闪,刀身在她手中打了个旋,分裂成两柄,竟是罕见的双生刀。
自上次战役过后,他许久未曾遇上这么个能叫他舒展筋骨的人。李棣心中不乱,反倒带了些跃跃欲试的意味来。他环首刀向来不离身,此刻也握住刀柄横向于胸前,脚面无声往后滑了一寸。
“圣女此刻不应该在登仙楼赐福于天子么?”
兴康坊的屋檐上滴着污水,砸在地面的凹坑上。
胡巫圣女阴冷地瞧了他一眼,心中掂量着就算是杀个生,只要料理得当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差错,一念及此,她冷笑道:“赐福天子?端看他有没有那个狗命等着我打赏了,老狗不急着打,我便先拿了你这小孽障做个下酒菜。”
圣女速度极快,她贴着墙壁而行,书刀狠厉,直朝着李棣颈上而来。李棣的身体自有战场厮杀的记忆,几乎不用多加反应便直接绞住了对方的臂膀。他瞧着并不壮实,可力气却极大,那圣女撞到他手上,愣是硬生生地被李棣朝地上一掼,骨头发脆声听得人牙麻。
李棣单手持刀扼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去揭开她的面具。果不其然,面具下是一张妆容精致的面庞,还点了胭脂。若不是眼神凶狠,李棣竟真的会觉得这圣女就是自己的姑母。他的视线下移,瞧见了她颈部卷起的一道褶皱,方知这便是人皮偶了,做的这样精细,可见功夫不一般。
“也算得上以假乱真了。”李棣哑着声音道。
便是处于劣势,她仍哂笑着眯了眼:“也没听你叫我一声姑奶奶啊?呵,京都里爹妈养活的贵货竟不晓得喊人么?”话一开口,一身的江湖气扑面而来,一句中有十词夹着讽刺。
就在李棣要揭去她这张假皮之时,困于刀下的圣女忽然以脚面踢他的背,一身的骨头软的不像话,端看她自咬了散落的长发,汗淋淋地执着书刀刺过来。若说先前还算是试探,现下这圣女可以说是完完全全出了杀招。
两柄书刀绞住环首刀的杀势,她虽力量不及却难得有巧劲,只几招便辨出了李棣肩上有旧伤,因而搅着他的刀带着他整个人往墙上掼去。
刚锋划过石墙,星星点点的火光炸起,刺耳的声音穿破耳膜。李棣分明瞧见那圣女掌心被这样的蛮力震出了血,却终究没有过多怜香惜玉的好心肠。他折身将环首刀刺进墙面,她手中的两把书刀便被搅了进去。这样贴身的厮杀,身量娇小的女子比李棣矮了一个头都不止,却仗着这样的身量差距揽了对方的腰,逃过了一记杀招。
李棣作势要甩开她,两人连连退步,撞在兴康小巷的柴堆上。李棣精准地扼住了她的脖子,顺着那卷起的皮脂将整张人皮偶都揭了下来。也是趁着这个时机,圣女忽然惊觉这柴扉之下另有一道暗门,想必是白日里可供溜猫逗狗的串路小道。圣女翻身而起,拔了扎在墙面上的书刀,折身躲进了小道中。
李棣握着手上的人皮偶,当即捏住了她的肩,力道之大,那圣女吃痛挥手来挡,一张面容映入李棣眼中,惊的他倒吸一口冷气。趁着他这短暂的松懈,胡巫圣女在李棣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匿了身影。
方才的打斗之声很快引来了巡视的武侯,持着刀剑的赭衣武侯冲着僵立在原处的李棣吼道:“缴刀不杀,汝敢造次?!”
紧接着,十数个武侯纷纷赶来,李棣默默向前走,他一把拔下插在墙面上的环首刀,一声锐响自空中炸起,龙铁花照亮了这黑暗的小巷。
站在前头的几个人瞧清了此人的面庞,立即尴尬退了一步:“李将军......”他虽解封半年,余威仍在。
李棣掂了刀,紧抿着唇无声向外走去。站在人群里的几个婢女急切地垫脚,终于瞧见大公子往这边走来了。却不想,只是片刻不见,好好的大公子弄的一身泥渍。这几个丫鬟向来没见过打杀,只晓得平素李棣温和待人,这回见他面色严肃,竟不敢搭话。
李棣看了一眼李棠,说:“带他去母亲那儿,务必亲自送到,不可假手他人。”而后又不自知地加重了语气,“听清楚了么?”
几个丫鬟自是忙不迭地应允。
李棣翘首,望着那巍峨的登仙楼,手腕处犹在痉挛。今夜如果没有出鬼,便真的是他神志不清了,若非如此,何至于在这须臾一刻里,竟叫他见到了两个旧时人的模样。他捏着手中细软的人皮偶,圣女的容貌犹在他脑中回闪。
常锦、竟是已经殉在壁州平晋陂的常将军......那一模一样、丝毫没有偏差的一张皮囊,带着同样的江湖气息,他不会看错。
***
一阵香风撩动,一个黑影无声的在十二花舫中穿行,最后躲进了最不起眼的那座。图哈察收叠了可供远视的胡人镜,颇为不悦地看了一眼来者,待瞧见对方那狼狈样时不禁愣住了。
“怎么弄的?”
常莺啐了一口,似是想到了什么,她恨恨道:“撞见了李家那个冤孽,他似乎晓得我不是胡巫人,紧追慢赶着不放,我自然不与他客气。”
图哈察脸色却寒了下来,他嗤笑了一声:“是他招惹你,不是你先对他动的手?”
常莺没说话。图哈察忽然攥着她的下颌,力道之大捏的她面颊发痛,他冷冷道:“与她生的一张皮,却这样不顶事。你以为自己有多大的本事,能在他手上讨了好?要是撞上了姓陈的,两只虎豹撕了你的皮肉都是轻的,就怕连骨头吞了都不见个响儿。”
常莺虽不吭声,可眼中的倔强却肖似另一个人,图哈察也就渐渐松了力道。他重新望向外面的登仙楼,心中烦闷:“趁早换张新鲜皮,皇帝老子还等着见你。”
闻听此言,常莺倒是不倒苦水,她背对着图哈察开始解衣,花舫内锦衣妆奁一应俱全。常莺洗净了面,小心翼翼自漆盒中揭了一张特质的皮偶贴附于面上。
“我早跟你说了不要往外头跑,再有下回,不是给你收尸,就是我亲手宰了你。”
常莺描眉的手一滞,倒底还是不甘心的,她冷笑一声:“花了这样大的功夫和财力,你为找人,我却不是。”铜镜里映着一张清冷的姿容,她冷目扫过图哈察的背影,“溯胡十三部的长老可是下了明令,你既领了,皇帝老子摆在那儿焉能不杀?真当自己是来这儿风月调情的?”
常莺眸中闪过阴冷的光:“她向来自诩忠义,可最后连你我都能抛弃,一心一意投了这郦安金笼子。你有心找,她却未必肯见你,若非如此,当初也不会走的那样干脆。”说着说着,她眼中浮了一层水雾。
图哈察猛地砸了几案,空荡荡的左臂显得十分可笑。
常莺拢了拢衣襟,一张精秀的面庞不见戾气,一人可有千面,或许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她推了花舫的小窗,瞧着外头那样绚烂的灯火,凉薄道:“这样的好地方,任谁都舍不得离开,江湖又算得了什么?”
“你我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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