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飨宴, 算得上是牌面极大的一回,低职低衔的人自是不得入。李自与一众官员并排而立, 心中坎坷难当。眼见着太子自他面前走过,他立即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圣人如何了?”太子眼神躲闪, 模棱两可地答了句, “已经见好了。”
李自盯着他半晌,隐忍数次终是没有说出心里的话,就只是嘱咐了一句:“太子万万要谨慎些,若出了什么差错,太子是知道后果的。”听他这话, 太子往后缩了缩。
还不待他答话,萧悯缓缓自后方行来了,一张秀面上挂着笑。李自放了太子, 只冷冷瞧了一眼萧悯, 太子摆正衣袖无声地自两人之间溜远了。
萧悯静静地瞧着天际的龙铁花, 左手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右手中指上的玉戒, 忽然就笑了:“李相觉得这世上会有长的一样的两个人吗?”
被说中心里所厌烦之事, 李自轻嗤道:“先皇后何其尊贵, 那等胡巫妖女焉能与先皇后相提并论。”
“是。”萧悯含笑点了点头,“先皇后自是尊贵的。”
他这番话问的不明所以, 答的又莫名其妙,甚至带着点阴阳怪气的味道,听得李自难掩厌恶地皱眉。为官多年, 他焉能不知这萧姓之人的祸心,奈何他正得天子青眼,就连陈翛都制不住他,更不要说像他这样走一步都要顾忌身后合族的人。
李自不准备和他有所牵扯,转身欲走,却不料,萧悯忽然朝前迈了一步,他遥遥看着登仙楼下方,像是发现什么新奇事物,轻叹道:“我竟不知,玄衣相与李家公子的交情如此之好?”
李自皱眉,也就随之看去。
登仙楼下的西侧是卖花灯物件的地方,一身素色袍子的陈翛立于人群中,他平素从不笑,死气沉沉的,可此刻却微扬了唇角,看着那些不入流的小玩意儿。今日这样大的日子,他也未穿正服,仅以玉带束了发。李自微微皱眉,并不觉得有什么,却不想,余光瞥见李棣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边,两人挨的极近,时不时会因为周遭喧哗而附耳说着话。玄衣相那样的人,竟也就迁就着李棣,侧首听着对方的耳语。
登仙楼上的李自瞧的眼皮直跳,但萧悯在此,他再如何也只能强装镇静。
“犬子若得了玄衣赏识,也算的上是一件体面事。”
萧悯淡笑着睨了一眼李自,不置可否。两人这般交谈之时,胡巫圣女已被内侍无声息地引至内阁中了。李自瞧见纤瘦的剪影映于西窗上,一时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萧悯余光瞥见李自的神情,像是怜悯,又像是嘲弄。
***
明宁帝倚在软垫上,目光已然有些浑浊,许是昨夜惊梦发了汗的缘故,此刻整个人没什么力气。瞧见那样年轻的女子向他走来,一步一跪,他猛地咳了一声,黄色帕子上带了星星点点的血丝。内侍刘成山极有眼力见的上来为他捶背,却不想皇帝忽然发怒,一把扫了他的胳膊,年迈的老奴就这么跌了,旁边也没个人敢扶。刘成山自己慢吞吞爬了起来,哂笑着说:“圣人怎么生这样大的气?”
明宁帝斜靠在金椅上,力竭喘着气,他恨恨瞧着刘成山,斥道:“老阉奴,朕早该知道,从她那儿出来的人没什么好种,亏得朕这些年厚待你,竟都是喂了狗了!”
刘成山充耳未闻,奴才本分倒是做的极好,俨然一只盘踞在天子脚下、不知何时会反咬一口的笑面虎。
胡巫圣女跪在天子脚下,她摇了摇手腕上系着的铃铛,周围弦乐声嗡嗡鸣鸣。明宁帝忽然就着桌案上一盏茶砸向了圣女:“滚出去!!!”
跪于下方的常莺不禁蹙眉,这样的情形确实在她意料之外。她原先以为圣人因为梦见先皇后而忧思,必是多情,自己因着这样的皮相也一定有机会靠近他,却不想,皇帝对她这样厌恶。
可若是厌恶至此,又为何还要召她相见呢?
接二连三的物件砸过来,常莺不能躲开,硬生生地受了瓷盏的砸,她眼中冷光一闪而过,倒底还是忍下了。常莺斜目瞧着壁龛上的刻漏,测算着时间,虽是伏在地上,心中的毒蛇却早已肆意游走。
等候在外面的李自与萧悯一众官员听着里面碎裂的瓷器声,面上神色各异,纷纷敛袖无言。
登仙楼下的伎人们多数踩着高跷,为的就是龙铁花舞起来能好看。侯立在下方的鼓手们盯着伎人的阵仗,鼓声乐音越敲越响,俨然是要请出今夜最大的龙铁花阵了。
几个壮硕的汉子抬着花棒{1},滚动的铁汁冒着森然红光,十几盘化铁炉火光冲天。伎人长吆了一声,汉子猛地一扬臂膀,两棒相击,铁汁遇到花棚的柳枝迅速迸散,刹那间震天动地。一人接一人,在愈大的鼓声中炸成了一道龙门阵,引得周围看客瞠目结舌。
那最大的铁花腾空,眼见就要爆裂,却不知为何,直直向下坠去,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撞上了登仙楼的飞檐。昨夜刚下了雨,青瓦上积水未干,那铁汁噼里啪啦的冒着响,轰然一声爆炸了,登仙楼飞檐塌陷,刚巧砸着了下方一个弹琴的女伎,当即头破血流。
不知是谁先喊的第一声,动乱来的非常迅速。你一脚我一脚的踩踏着,有些尚未表演的铁汁也被撞倒了,不少人被烫的皮肉烧灼,发出刺耳的尖声哀嚎。
离登仙楼有一段距离的十二花舫处隐约察觉到出了乱子,但有的世家贵族仍在赏鉴龙铁花,风花雪月谈的正在兴头上,自是不肯歇。
如此一来,因为人群熙攘,许多未来得及撤下的铁花已是四溢飞溅。
第一声爆裂响起的时候,李棣正在小摊前与陈翛说着他方才在兴康小巷中的所见,还不待陈翛有所回应,那星星点点的铁汁便炸了过来。陈翛因是背对伎人,所以并未瞧见这异象,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李棣早已一把将他护着推到了角落里。
少年郎的力道极大,几乎是紧箍着。周围充斥着呼救声,陈翛惊疑不定地推开李棣,低头仔细一看,才瞧见这虎头小子左胳膊上烫伤了好几处。那些飞溅出来的铁汁虽然小,可凶势却丝毫不减。
他只瞧了一眼心里就密密麻麻地发疼,那灼伤竟比落在自己身上还难受。装不了好脾气的玄衣相眼中登时就滚起了戾气,几个巡街的武侯此刻正好赶来,忙询问:“大人可否受伤?”
陈翛余光冷冽的瞧了一眼登仙楼,森然道:“此次进京的伎人一个都不准放走,关了荀雀大门,传召尚明坊里的武侯明日不必击鼓,就近查验运送进来的铁汁器具,任何人胆敢反抗,就地格杀!”
武侯听令,可是关闭荀雀门这种大事,一旦越过了皇帝,那就是大不韪的罪名。到时候尘埃落定,吃板子还得是他们这些低衔的人。他犹豫着:“大人,西市的荀雀门......下官实在是不好关的。”
耳边炸响犹在,陈翛道:“圣人若遭了刺杀,荀雀门还关不得么?”
几乎是与他这话一并响起,登仙楼上一个内宦尖声高喊:“护驾!护驾!!!”
武侯惊疑地瞧了一眼未卜先知的玄衣相,心中千万个推测滚了个遍,颇为后怕地咽了咽唾沫,也不敢再深思,唯恐这之间有什么龃龉被自己猜中,到头来惹了一身腥。
瞧着武侯四相奔走,李棣深深皱眉:“你这么说,他兴许会以为是你要谋反。”
“我若造反,不会用这么蠢笨的法子。”陈翛只按着他的胳膊,也不看其他的,“图哈察花了这样大的心力办了这场盛宴,若不为着什么,他岂能甘心?要是这场飨宴平平淡淡的过去了,反而可怕。”
李棣微愣:“如此说来,圣人他......”有人要杀他,他竟也不管不顾么?就为了一个先皇后生的一样的圣女?他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圣人似乎亲待过皇后一阵子,但那更像是敷衍了事,后来也就淡着冷着,直至皇后离世。
陈翛微促双眸,他道:“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是因为他敢赌,有一颗铁石心。你我离京这半年,郦安城中早已风云变幻,明面上瞧着皇帝还揽着宝座,实则无人知晓已有几只手摸上了大印。溯胡人倒也聪明,利用伎人来行刺杀,他们手脚干净,此番我们估计是查不出什么了,最多也只能捕些臭鱼烂虾,打杀了来警示一番。”
他飞快地解下身上的披风拢在李棣身上,“皇帝虽是病了、被辖制了,可他却不糊涂。旁人借着先皇后的名义来接近他,他自可以反将一军,利用这场赐福出宫,再借着大乱和刺杀做自己要做的事。除非皇帝真的闭了眼,否则,他绝不会让元家的大权落到旁人手中一丝一毫。”
陈翛的那番话听的李棣心中无端一惊,也可能是陈翛待他总是格外亲和,让他习惯性地忘了他是年少厮杀至相位的权臣,搅弄风云算计人心才是他的本事。
话一出口,陈翛忽然惊觉自己说的过于冷心无情,下意识补了一句,“我在圣人身边当了十多年的刀,多少也能猜到点他的性子。北齐皇帝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倒的,我虽能猜到他会做局,却并不知晓他会以何种形式来翻盘,也就无法预料这臣民的生死。”
李棣点头:“我知道。”他当然明白,其实他更知道,陈翛此次回京折损的势力应远在他的预料之外,因为可掌握的东西太少,而想要庇护的人又太多,因此每一步都要走的格外小心。
陈翛声音放柔了一些:“如你先前所言,或许图哈察此次进京并不仅仅只为了行刺,那圣女也是个可疑的,可她绝不会是常将军,常锦虽为江湖人,但心性耿直,绝不会做那样的事。”李棣忽然想起当年常锦进京述职便是由陈翛举荐的,他这样信任常锦也是情有可原。
“你先......”陈翛几乎脱口而出“回家”两个字。这些年,他几乎是将护着李棣当成自己的习惯了,一时不察他已长成,这旧日里的习惯却难改。如今,叫这小子反过来替自己当刀挡箭,他心里不免浮出一种难言的无力和恐慌。
若有一日,自己再护他不得,自己没有能力了......又或是他不需要自己来保护了,那该怎么办?
在陈翛眼里,这烫伤落在李棣身上大约和砍头是一样的;但于李棣而言,军营里大伤小伤吃了个遍,这点痛并不值得叽歪。他心里想的都是陈翛方才分析之语,也就愈发觉得事情古怪起来。他抬眼看向登仙楼,数人护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往楼下退去,太子元均亦在其中。
李棣反握着陈翛的手,几乎是立刻就要走,临了却还是停了步子,说了句:“外面太危险了,下面的人自会帮你做事,你记得早些回家。”走了几步还是不放心,“算了算了,想来你也不会听我的话。只一点,你千万记着避开那些烫人的东西。”
陈翛一愣,只觉得手心一空,小兔崽子就溜走了。他未脱口的话竟被对方先说了,有些意外,又像是早在预料之中。
玄衣大人缓缓的握住了自己的手,修长的指尖扣拢,冷光的纹理无端多了些温情。
他该宠着他一辈子,或许唯有如此,才叫善待自己。
***
混乱发生的突然,侯在外面的李自只瞧见一道道火星往自己这儿炸,平日里侃侃而谈的大官们纷纷夹着尾巴四处躲藏。
他的亲卫上前,要护着他躲祸,李自却厉声道:“去楼下寻夫人和小公子!若是见到了大公子,千万记得叫他回府,就说是我说的,他要是瞎胡闹你就绑了他!”亲卫应声而动,被人群挤的没了章法的李自死死抓着登仙楼上的一个玉石护栏。
下方有垂髫小儿和父母失散,无助地在人群里嚎哭着,手上还握着一截化了的糖丝葫芦。李自刚想喊他快跑,却见迎面而来的高头大马飞奔而过,马蹄踏在那小孩儿身上,他就跟个破布似的被甩到了李自再也看不到的角落里。
骑着马的是十二花舫里的世家子弟,他看也没看自己有没有踩死人,只顾着自己奔走逃命。
李自怔怔瞧着下方,忽然就想到了十二年前,李棣站在李公府的侧门边上的情景。当时他还那样小,连话都说不利索。李自曾一度觉得自己的长子很不成器,性子木讷,不及谢家的子弟好学聪颖。如今回想,当年那样艰难的路,因为自己负荷不了,便要推着尚不足七岁的孩子踏进深渊。
他原来竟是这样的父亲......
也是至此,冷心冷肺、为家族考虑了一辈子的李相大人才忽然惊觉自己这一生只得两个儿子,两个却都不亲。原本相互扶持、倾心相待的夫妻也在渐长的时日里少了情,多了些无可奈何和不得已的相互忍让。
他出身世家,年少时恨极了冷情的大族,却不想多年后自己竟又重蹈覆辙。
小妹离宫、父亲病逝、长子遣送出京......这诸多种种,皆因自己无能所致。这样大的百年世家,落在他一人身上,早就将他身上的血都榨干了,剩下这么点皮包骨稀里糊涂地在世上走着。
越来越多的恐怖情绪浮上心间,他竟不免想着,要是素娘和棣儿、棠儿都舍了他,他该如何活下去。
许是年岁越大人心才越软,因为罹难才生出的悔恨之心格外轻贱,倒底是迟了......迟了这么多年。
一道飞溅的铁花正中登仙楼楼中,圣人坐着的金殿被熔了个透,临着护栏的拐角也躲不了。李自随着众多大官往外拥挤,下方的武侯为了疏散闹事吵嚷的臣民顾不得这边;护着皇帝的亲卫也不会管这些大臣。
若真有那么一天,乱世来了,他们这些浸淫在富贵乡里、养的皮肉发涨的仕宦想必是要比乞索儿更难活的。最起码乞索儿还能没心气骨的讨食求生,而他们这些文臣,只会持着一个无用的贵胄名声,大约也只能张大着嘴巴活活饿死。
一念及此,李相大人心中难免生出苍凉之感,也觉出了那么一点世事可笑。
他们这批人像过街老鼠般的挤到登仙楼下的暗室。李自没了亲卫,只能被勉强挤在最后面。
就在他一只脚要踏进黑漆漆的避祸场子时,忽然有人拽住了他的袖。李自抬眼,一声惊呼卡在喉咙里。
他无声地外旁边走了几步,让后面的人进去。在乱糟糟的呼救声和怒骂声里,李相大人压低了声音,“圣人?”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1}花棒:用来盛放铁汁的器具。前文出现的打铁花也就是早先流传于豫晋地区民间传统的烟火。
打铁花很好看但是也很危险,皮皮棣为了剧情和护媳妇儿需要献身一秒,大家可千万不能学他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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