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登仙楼还是早年明宁帝为太子时兴建的, 听说本意是先帝为了考较昔日的太子。明宁帝也颇为争气,与奇工巧匠定稿商榷, 耗时三载,描绘图纸,这之后十年, 登仙楼落成, 惊艳了整个北齐。
李自默默瞧着黑暗中的皇帝,心下一阵坎坷。他从不知这登仙楼下阁竟有暗道,如今仔细一想,这图纸早先便出自皇帝之手,登仙楼有多少秘隐他自然知道。
可若是皇帝要见他, 下令召唤即可,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明宁帝揭下沉甸甸的披风,昏暗的暗室里只有这君臣两人。灯火摇曳, 显得愈发诡异。李自竟不免想到, 若干年前, 他与皇帝曾不止一次促膝长谈。那时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做一辈子的挚友共治江山, 如今回想, 真是无比的可笑与讽刺。
皇帝点着了一只半截高的蜡烛, 他沉声道:“颂昌啊,朕似乎许久未与你好好说回话了, 仔细一想,竟有二十多年了,时间总是过得这样快。”他话里带着点苍凉的意味, “不知不觉,孩子们长成,你我都这样老了。”
李自忙敛袖拜了一拜,十分小心翼翼:“圣人自是万岁长安的,臣岂敢与圣人相较。”
皇帝垂眸瞧了一眼他臣服跪拜的姿态,眸中神色不定。半晌,他笑了一声:“先帝昔日最赏识的便是你,倘若你是他的血脉,这个皇位怕是轮不到朕来坐的。”还不待李自辩驳,他便接着说,“不过可惜啊,你终是臣子的儿子,一辈子也只能做臣子的。朕虽一早知晓你心比天高,却还是算不过你的阴险招数。”
“那年你将沉霜送入宫中,送到朕的身边,朕便知道,你想要这江山一半姓李。”
提及心中最深的刺,李自不禁握紧了拳。
明宁帝继续说着:“那个什么胡巫的圣女,想必你也见过了。她那样的人,傲的跟什么似的......生的再相像也只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他嗤笑了一声,“她可不会正眼瞧朕,哪怕朕是天子,是她唯一的夫婿。”皇帝叙说这些话时难得的平静,似乎并无什么怨恨,“这样的一个人,像根刺扎在朕的心里,可朕却不得不忍受着。五年、十年、二十年,如此日夜交替,当真是如鲠在喉。朕反复煎熬着,终于熬到她离了朕,得了清净。”
李自抬起一双泛红的眼:“沉霜为嫡女,入宫为后是必然的事,圣人不是一早就知道么?圣人所谓的难以忍受,究竟是李家的权,还是沉霜作为您的妻,却处处胜过您,让圣人不堪忍受了呢?!”
皇帝眼中神色越来越冷,面上两道腾蛇纹皱起,像是积着暴怒,可是最终他却只是冷笑了一声,“你这些年伏低做小,心里怕是积了不少怨吧,如今竟敢与朕这么放肆狂言?!”
李自改跪为坐,他并不是傻子,眼见着那截残烛已燃了大半,他冷声道:“圣人有时间在这里激怒臣,不如直接与臣道明此行目的。臣早已不是初生之犊,不会因为一时的愤懑而损耗手中所持的筹码。毕竟,臣有的是时间耗,圣人才是等不及的那一个。”
那半截蜡烛点的不是没有道理的,那时明宁帝给自己的时限。
皇帝面上浮了些病态的笑意,他竟点了点头:“北齐三相,许儒善太贪、玄衣过于狡猾阴诡,最聪明的永远都是你,朕的李卿。”他从暗处推出了一只盒子,平置于李自面前。漆盒上有古朴的花纹,仔细看去是麒麟图案,交错狰狞地张着爪牙。
“内宫不宁,朕的身边出了内鬼,那萧姓的贪狼来势汹汹,与刘成山那贱奴私谋,已是控制了整个内庭。”
李自心中一惊,他原先一直以为萧悯是皇帝的爪牙,只为做第二个陈翛。却不想,他竟意图谋反。倒底是多年的丞相,皇帝抛些苗头,他便分析出了大致的因果关系。
皇帝因为顾忌玄衣和李家联合,所以开始任用身家贫贱的萧悯,却不想一朝养了条中山之狼。陈翛离京一事或许也在他的算计之中,他支开了北齐权势的大头,剩下的游兵散将逐一击溃,尽收囊中。若非如此,眼见陈翛回京这么久却不动手整治,可见是此次是真的被这萧悯伤及了根本。
至于皇帝,想必传言中的忧思梦魇也只是他的计策。借着一场圣女赐福出宫,设宴于这登仙楼,躲避开萧悯的视线,只为争取这须臾的时间与自己谈话。
李自觉得心惊的并不是一环套一环的利用与反利用,而是明宁帝竟将溯胡人的刺杀也算计进去了,若没有这龙铁花的□□,他如何抽身呢?这一切的一切就都是白费了。亦或者,一个不小心,皇帝的性命也会搭在里头,在场观赏的数千人的也会折损。
为了谋划,竟真的狠到不顾自身性命、不顾子民的安危?!
李自忽然就想起了许多年前,小妹沉霜入宫之前,曾与他说过这样一番话。
“太子性子焦躁,钻研谋略已经到了痴怔的地步,兄长日后行事万不可与其正面相较,须得处处伏低做小。不可过慧,亦不可过拙,合族之人不必揽高官,只求枝叶四散,根系扎深。沉霜亦会明哲保身,为李家生下一个嫡长子。唯有如此,李氏的荣耀才能长长久久地延续下去。”
当初不觉得什么,只当是女流之辈的妄言,如今想来,竟字字契合,不免心惊。
李自按下心中所思,看着那漆盒:“圣人若要清肃了萧悯,左不过一道圣旨的事。”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最起码他还是皇帝,大权犹在。
皇帝的眼中滚了戾气:“若只有他一人,倒也不至于叫朕这般顾忌。去年谢家倾颓,朕岂非不知其中尚存蹊跷,只是陈翛与王晌逼得太狠,又搬出了许儒善那个老瘸奴,迫得朕不得不顺了他们的意。谢家倒底是个没根系的,没了也就没了,前朝也翻不出什么浪来。此刻想来,或许便是自那时起,萧悯已经开始做局。单一个刘成山,他也能搅弄风云至此?怕是前朝还有人在帮衬着他。”
李自听得心惊,他先前从未想到这一层,此刻深思,又忽然掘到尤为可怖的一点。他抬眼看向皇帝,两人视线交流,都看懂了对方未曾言明的意思。
那南越战事起的古怪,恰好调走了李棣,陈翛又因此远去壁州驰援......这桩桩件件,若说巧合,岂非太过怪诞?
难道说,萧悯与南越也有干系......
李自已经完全坐不住了,要只是北齐内斗,顶多是你败我胜的局面;可要是牵扯到两国,这事就不好办了。也难怪皇帝举棋不定,只能任由其辖制至此,利用这场飨宴脱身。
“他若为权,不至于如此处心积虑,只恐是个孽祸,将来必得搅弄整个郦安不定。”
李自正色道:“圣人预备如何?”
那烛光眼见着暗了,皇帝沉声道:“以你一人之力,难以相抗,你须得再寻一人。”
“谁?”
皇帝深深看着他:“陈翛。”
李自不禁皱眉,他自是记得十二年前许儒善败颓一事。陈翛那样的人,早年戾气深重,这些年虽有渐好的趋势,却终究弄不清所求为何。他这些年只为自保,并不与其有过什么正面交集。如今若说要与其谋,怕是太难。
皇帝只瞧着他,眼中沉沉地:“李卿当年尚有胆量放了一个狸猫进宫,怎么如今却犹豫不决了?”
那话如同当头一棒,听得李自心骤停了一秒。他眼前一阵漆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皇帝刚刚说了些什么。李相大人面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完全说不出一句话。
皇帝冷笑着说:“东宫太子若只那点出息,朕此刻早就谢罪于元家宗族了。你真当朕不亲先皇后、不重视太子,就蠢到连东朝都不识?仅靠着一枚玉璧便认下了北齐未来的天子?”
李自冷汗津津,这十二年的秘密,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过,就连枕边人都未曾提及。当年异鼠之乱之后,四散下去的京官在奚州找到了持有玉璧的太子,连夜秘密遣送进宫。只见那孩子一眼,李自满心的血都凉了个透彻,不是太子,不是太子......
太子不见了,李棣也无所踪,换子之事一旦被揭发,就是诛九族的死罪。他尚不知如何行事的时候,先皇后连夜从内宫中遣送一张秘笺交至他手上。先皇后说,本是狸猫换太子,哪一只狸猫又有什么区别?
处事冷静至此,心冷的瘆人,这便是他的妹妹,有将相之才却为女儿身的妹妹。
李自心一横,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竟真的就将那假太子送进了宫。令他颇为震惊的是,因为太子性格阴鸷,不与人交流,皇帝统共也见不了他几面。先皇后将整个东宫里所有的侍人悉数清杀,这狸猫太子就这么被藏在东宫里,一日复一日地长成了。因太子并不肖似皇帝,也与皇后不相像,年岁渐长之后样貌自然会改变,加上诸人有心隐瞒,李自便以为这件事算是尘埃落定。
皇帝阴恻恻地瞧着他,说出的话冷情到了极点:“是真太子还是假太子于朕来说并无多大干系。元李两家本就不该有血脉,那个孩子早夭或许并不是坏事。在这东宫里能长大的,最后都是一团脏了心肺的污泥。她可看的比你清,总归你李家在,若没了一个嫡长子,她必然还要再生一个嫡次子。”皇帝讥讽着笑了,“朕觉得恶心,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瞧着你们这样耍把戏了。”
“李自。”皇帝长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朕一直在宽容你李家,没诛了你全族,已是大恩。”
李自颓然倒地,再也无法抑制住整个人的颤抖和恐惧。
皇帝太聪明了,无论他再有什么样的筹码在此刻都不成个数,在这样的逆罪面前,他还能如何?早在十二年前,他以为自己险胜一子,却不想,早就踏进了皇帝设下的圈套,时隔多年,这样的策谋让他根本无力还击。
哲人有言,君使臣,臣事君,君唱臣和,臣跪从君。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皇帝无声地将漆盒至于李相大人的面前,只掌心大的一个小盒子,瞧着却瘆人至极。李自强压着心中的恐惧,膝行上前,颤着手推开了盒盖。
就在烛火将灭的一瞬间,李自推开了那漆盒,待看到里面的事物时,他的瞳孔下意识地皱缩。李自眉头紧蹙,他瞧着皇帝,皇帝亦冷冷地瞧着他,许许多多的话尽在这无言的一个眼神中。
李自拢了那漆盒至怀中,极好地掩住了。内室残烛融尽,烛泪淌满了整个几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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