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陈翛, 李棣在人群中穿行,他自下方飞快地巡视, 不多时便瞧见了母亲和弟弟。他们被人群簇拥着推至一处小酒坊下,当中有不少武侯正在拦堵着四窜的乱民。
李夫人抱着小小的孩子,虽经大乱却并未过分慌张。弟弟尚不知发生了什么, 仍以为大家这样四窜是在逗乐, 咯吱地笑着。李夫人一边拂眼泪,一边拍着他的背,眼睛四处张望,很急切的样子。
李棣没有走过去,他们之间隔了一道长街, 但是他知道母亲是在担心自己。有的时候人的情感并不需要那么多的词句堆砌,他于这一方面确实是笨的,可有时候他也不想那么聪明。
还是笨一些好, 不容易生怨, 有一点爱就会觉得知足。
在确认他们无虞之后, 李棣飞速地迈步上楼, 他跨着悬梯翻身而上, 胡装身形矫健, 迅捷地避开拥挤的楼道,很快就抵达观赏的凤台。并不见皇帝, 父亲也不在,唯有三五个落了单的大臣瑟瑟发抖拥挤在角落里。
李棣俯瞰下方,瞧见了陈翛, 他果然是没有走的。一百零八坊调任的武侯悉数到位,赭衣如同泼墨一般散开,在他的吩咐下动作很快,不多时便听到了荀雀门大门关闭的“轰隆”声。
满天炸裂的铁花也渐渐歇了,长街只剩下形容狼狈的男男女女,四处都充斥着极乐之宴过后的死寂和荒颓。
他测算着先前所见之人远去的方位,果不其然,行至不过百十来步,便在一处偏殿的阁间寻见了一角黄衣。
四爪的蟒,正是东朝。
历经波折寻到了人,李棣心却忽然安静下来,步伐也在不经意间缓慢了。他虽年少离京,可七岁之前的记忆却牢牢刻在他脑海里。在李棠尚未出生之前,他经由父亲教导,一直认为东朝太子才是他的兄弟、君臣一般的兄弟。
他们身上同流着李家的血,这样矜贵的血脉,百年不断,是生生世世的荣光。仔细算起来,虽进宫那么多次,但他太子与他接触很少,唯有当年在小小的马车中,两个大政中如同棋子一般孩子互相瞧着对方,用最无力的话去舔舐伤口。
太子堂哥是个亲和的人,那是他对同龄人的初始印象。此后久久存于脑海里,正因如此,他才会下意识地以为世上之人都会这样的,或许也是因为这样的一个缘故,当年奚州的乞丐才会那样轻易就欺骗了他。
李棣听到自己有些发颤的声音:“太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叫他堂哥。
黑暗之中有人应声而动,一张带着焦急的面孔半明半暗地转向他这边。许是心中不安,他这般举动落在李棣眼中都比寻常慢上几分。
太子仓惶抬眼,瞧见了迎面站着的少年郎。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面相与往后变化极大的,另一种则是骨血里都带着父母和宗族的影子。很显然,李棣与眼前的人都属于后者。
李棣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太子?”与之前一模一样却又完全不一样的两个字。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双写满了欲望的眼,他怎么可能认不出。十二年前骗取他的信任,抢走了属于堂哥的玉璧,那个口口声声说要与他做朋友的乞索儿。
李棣一直以为这个人会被越人追杀,亦或者被寻来的京兵戕杀,诸多可能都推测过。他万万没有想到,真狸猫竟在郦安的金銮殿上坐了这么多年。没声没息地,贪婪无耻地享受着这一切。
所以他李家誓死护着的,倒头来就是这样一个质劣的人吗?
凭借什么?他怎么敢?!
元均瞧见李棣竟不自觉地腿脚打了软,他下意识地环顾周身,瞧见东宫的亲卫尚在,这才稍稍安了些心。他紧握着悬挂在腰间的玉璧,似乎那个东西能让他安心,能让他从极度的恐惧中抽离出来。
那枚玉璧仍旧无暇,是世间难见的奇物。细细窥看,却又能瞧见上面盘踞着许多金丝纹路,瞧着就像是整玉被人摔碎,复又费心以金线修补的模样。
玉是真的,人是假的。
李棣无声走上前,他高出元均半个头,又是习武之人,眼中灼烧的怒意已然不可褪。太子却强撑着精神,他心道李棣决不敢动他,就连李相大人尚且不敢动他,更何况他的儿子。亦或是常年在这个高位上坐久了,让他产生了一种可笑的恍惚和错觉。他总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就是太子,周围一切的人违逆他就是想要害他。
他害怕有人抢走他的东西。他的梦不能碰的,容易碎。
元均厉声呵斥道:“退下!”这是他拿来对付东宫内侍的一套,向来很管用。
李棣置若罔闻,一步步地逼近。如今情形再不是当年了,他不是供人拿捏的软柿子,更何况如此旧怨,怎么能因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而震慑住。
元均退无可退,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高声喊着:“萧少保!萧少保救孤!!!”
萧悯却不能回答他。
此刻的萧少保手中挑着一件明黄色的披风,一个侍人瑟瑟跪在他脚下。他那双瑞凤眼里写满了温和:“圣人何在?”
侍人答不出,萧悯颇为耐心地蹲下身,他掰正他的面颊。文人向来是没有什么力气的,更何况是向他这样的浑身上下都充斥着读书气的少保。
萧悯捏着他的下颌骨,轻轻摩挲着,像是在思考什么:“你敢帮衬着圣人,是不想要这条命了吗?也罢,也罢,我不与你追究以往的过错,你只要告诉我圣人见了谁,我依旧会放了你。你们都知道,我从不杀听话的人。”
侍人怯怯抬眼瞧他,是双温柔的眼。他也只是奉命行事,当即便招认了:“奴并不知,圣人只叫奴换了袍子,旁的一概未说。”
萧少保觉得有点可惜,他松了手。见他此举侍人忽然慌了,这种无声的威慑反倒叫他恐惧,他立即磕了头,“或许、或许是李相大人,奴似乎见到李相大人也往那边走了。”
萧悯的声音很冷:“哪边?”
“奴只知晓是登仙楼下阁的西南边方向,旁的真的是不知道的,少保饶我。”
小内宦颤抖着想要去求抱萧悯的衣襟,还不待他触上衣角,便有黑影上前捂了他的口鼻将他拖了下去。
这样的地方,弄死一个人太简单了,简单到叫人觉得没什么乐趣。萧悯睨着渐渐平息的登仙楼,一时竟瞧不出他究竟是在生气还是在发呆。
刘成山挥了挥拂尘,啐道:“腌臜东西。”说的正是那个没了气儿的内宦,他的声音又尖又细,“皇帝真是个舍得下血本的,就为了和李自见一面,当真是疯魔了。”
萧悯没说话,可黑暗中有个略略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他不是疯魔了,他是笃定了李家不敢叛他的。世代忠良,可供鱼肉,皇帝倒底不蠢,李家或许才是他最后的底牌。”
闻听这话,刘成山默默点头,瞧上去他似乎很信服说话的人。萧悯缓缓侧过身,手中那件龙袍披风被他扔到楼下了,沉甸甸的像是一块金玉。他说:“亚父,依照如今的情形来看,可是再等不得了,我们收网罢。”
那沙哑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些许犹豫,他说:“再过几日罢。”
萧悯敛目,他自是知晓对方要等的几日是为了什么。人已死了,却还要瞧其清净安歇才算完,唯恐被地面上这些腌臜事扰了。
不过也是,地下是没有鬼的,鬼都在人间呢。
他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
一把雪亮的剑刃脱了鞘,元均颤着手握着那把剑横在自己面前,显然是冷汗津津。
李棣只是稍稍一用力击他的腕,那柄瞧着唬人的剑便脱了手。剑柄一划,落到他掌中,剑尖在青石地面上划着,发出锐利的声响。
两人离的极近,可因李棣是李家的公子,算是□□系的,因而周身的侍卫都未发觉这两人之间的微妙氛围。眼见拿着剑的李棣就要走到他跟前,元均喉咙阵阵发紧,他是晓得他的名声的,看着他的眼睛,他就知道这人是真的想杀自己。
李家子战场上割人头跟割稻草一般,他不杀老弱妇孺,不杀无害的北齐同胞。可仔细掂量起来,自己竟如何也不在他的免除名录之内,元均瞪大了眼,退无可退地贴在墙面上,两腿间滚了一阵热流。
李棣的鼻息就在他跟前,只听到一阵锐响,那把剑竟被他斜刺入青石板面,可见力道之大。
李棣森森然道:“此刻我不杀你,不代表我轻纵了你。你既有胆量搅进这郦安城,敢坐在东宫的大殿上,就且记着来日因果报应必到。届时若地府不收你这游魂,我定会亲自来取。”
他那一番话说得极冷极克制,似乎不像是威胁,更像是一种明令叙述。
李棣忍着心下诸多存疑,至此他才知明面上安定的郦安城下究竟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或许能图一时痛快要了狸猫太子的命,可后果呢?必定一石激起千层浪。范仲南一案的前车之鉴尚在,他再怎么心有不服也该学会收敛了。
好刀需得藏锋,陈翛十九岁之后便不再执刀,是因为他早已将自己炼化成了刀。而如今,到他十九岁了,他也该学着往前走,而不是旁人推一步走一步。
这一夜的动乱以圣人无虞告终,溯胡的圣女有没有祈到福倒是不好说,只知道皇帝对此十分震怒,当即便决定押解了打铁花的伎人。另外间接扣押了图哈察一行人,官家给出的命令是唯恐贼人伤了贵客,此时须得有个交代才算完。
当夜,李棣奔赴至家。他素来不喜和家人同住,就是搬回来也只是居住别院。李家宅府十分宽敞,主院和偏远向来离得远,衣裳未换他便匆匆行至父亲的书房。
李自疲倦了一天,此刻正歇在内室瞧着那方漆盒,冷不丁听见下人传报,他皱了皱眉。
李相大人不动声色地将漆盒推至书架之后的卡槽,那是个绝对隐蔽的地方。
他端正姿态,淡声道:“传大公子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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