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内室永远都是旧时模样。
李棣面色并不算太好, 他阖上雕花木门,平静跪坐于李自面前, 不知为何,两人独处之时总是尴尬和沉默先至。
李自抬眼,瞧见他面颊上的淡色疤痕, 并不难看, 但是仔细一想还是会觉得有些心惊,毕竟他不知道那些疤是什么年头落上去的。
“外头起了那样大的乱子,可有受伤?”他原先想问的是他怕不怕,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样的打趣很可笑,他不是个会说笑的人。
李棣摇了摇头:“并未。”
“父亲。”李棣的目光沉沉的, “太子何在?”
李自面色一僵,他反应极快,“太子自是在东宫。好端端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棣沉默了一会, 淡声讲述一段往事:“当时兴琛叔父将我藏在小道上, 我便沿着小道下逃, 一路躲进了奚州外城的村庄, 在那里, 我遇上了第一个朋友。他对我打骂,却又会捡流食给我吃, 我那时恨的成分少,反倒是感恩的念头居多。因为我竟觉得被打骂是该有的,而被施舍才是意外的事。
“后来, 有一批京官到了村庄,他就带着我逃难,只是很可惜的是,最后他拿刀片割我的舌头,抢走了那块玉璧。我垂死躺在那片山林里,幸而有一胡商相救;乞丐却比我幸运太多,转眼就进了东宫,不声不响地成了元家太子。”
李自眼皮一跳,此刻细看,竟然发现李棣口腔四壁确实有伤。有时他个别字音发声并不准,在此之前,李自一直以为是他远离郦安,上京话说的不熟的缘故。
毕竟是自家血脉,焉能不痛?李自难堪地转过头去,一言不发。
“父亲,我是真的不明白。”李棣没有再往下细说,但是他觉得李自应该能听懂他未说的话是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要保全太子,却又能十年如一日的拥护着一个一看便知是假的狸猫?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被无数的人丢来丢去,明明他也是这局中的人,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溺水一般的无力感,让他觉得周遭一切都虚假可笑的很,令人窒息。
李自也像是陷入久远的回忆而痛苦着,他撑着额,在烛光下,李棣忽然瞧见父亲发中生了许多银丝。
原来他的父亲已经快要五十岁了么?
“这郦安脏的很。”李自的声音很沙哑,他拧眉,沉声道:“十二年前,为了追寻太子,李家所有的暗卫都派遣出宫,结果在山涧的溪流中发现了太子的尸身,胎记犹在。后来尸身被悄悄运往凤仪殿,也得了先皇后的指认。元均死了,可是东朝不能死,他系着李家,一人倒万人崩,我们赌不起。”
李棣愣愣地听着李自的话,“太子已死”四个字在他脑中久久地回荡。当年那个满目温柔的堂哥,竟然在七岁的时候就夭折了么?
一个人的死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尸骨曝于荒野、无人问津,哪怕他是东朝。
天家人的冷情,让人觉得只是听听,一身的骨头就都凉透了。
李自静静瞧着长子,难得老态地开始絮叨着往事,“比这更远的时候、在我只有你这样大的时候,我曾与圣人是最好的挚友。
“那时沉霜未嫁,十六年华待字闺中,我就想着,一定要给他招一个最好的夫婿。那时我以为依着沉霜的性子,这世上最配她的一定是圣人,可是我错了,我送她进宫,封了她一辈子的念想。”
李自的声音有些颤抖。
李棣愣了,他从未见过父亲流泪,可此时此刻,李相大人却浊泪斑斑,他后悔地摇头,“你的祖母临终之前叫我照料好她,我却一度食言。先皇后去的那一日,城中丧钟嗡鸣,圣人不为她哭,唯一的血脉也早早远去,我就这么瞧着她没了声息。她爱过些什么、恨过些什么、有什么念而不得的我一概不知。”
李自的声音逐渐哽咽起来,“宣棠,父亲是无用的。我保不住先皇后,保不住你,这之后,我或许也保不住李家。”
李棣像是被这话烫伤了一般,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不,不是这样的,挣扎了一辈子的人,怎么会轻易服输?
李棣并不知道,击溃李自的其实不是他肩上的重担,而是自以为花费十多年设下的谋局竟是君王手中的玩物、这巨大反转之下所带来的伤害是不可逆的。再没有比这更为诛心的事了。
皇帝这一招,杀尽了他作为臣子的权欲、灭尽了作为他人父兄的可怜的自尊。
李棣低眉,良久,他沉声道:“圣人与父亲说了什么?”他并不傻,能致使李自颓丧至此,这当中必定出了什么变故。放眼世间,除却皇帝,还能有谁有这个本事?
李自瞧着灯下的人,瞧见他眼中神色并不作假,这样的担子他尚且挑不起,又如何能交给只十九的儿郎?
“当初送你去壁州之事,我始终欠你一个解释。”李自有些艰难地开口,“那时李家陷入谷底,你留在郦安始终是我一个软肋。宣棠,你只会成为第二个太子,而不能成为第二个玄衣。送你去壁州,一来是为了保你一命,再者,是为李家留有血脉。”若万一败了,好歹能留下一个念想。
那话是真的,李棣知道他永远不可能成为陈翛。不是他没有本事,而是他在一开始就失了先机。
他斩不断的血脉拖着他不断向前走,猛然回首,发现背后背着千百个腐朽的沉尸,拖累着让他永远都跑不远。这便是世卿家的命数,泼天的富贵和一辈子都得不到的自由。这也就注定了他拼命挣来的军功抵不过皇帝轻轻巧巧一句封杀,抵不过同行之人对他身份的质疑。
李棣平定心神,他再没有比此刻更冷静的时刻了。他对李家的排斥是从骨子里生出来的,只希望离的越远越好,李自也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也从不肯与他说什么深话。
那时他心气太炙,只想着什么都依着自己的性子来,可到如今,方觉过往所想其实都是在逃避。
“父亲,我能做些什么?”
烛泪缓缓地淌落,李自深深地瞧了他一眼。
***
他又被魇住了,还是一样的梦。
陈翛身上发了许多汗,黏湿了整个后背。他已醒却并不睁目,只凭着记忆在枕下摩挲鼻烟壶。却不想,冷不丁触上一截温凉的指。陈翛皱眉惊坐而起,待看清对方面貌,他有些气,更多的则是无奈:“你这样吓我,或许我真的会活不长。”
黑暗之中的少年郎听他这话没吭声,他只是倚靠在榻边的廊柱上。陈翛揭开被褥,就近披了一件单衣,似乎是想要坐起的,但李棣却俯身按住了他。他坐在榻边,将陈翛往里面推了推,自己和衣睡在了外边。
陈翛心下有异,但他从来都不是个喜欢追问他人心事的人,因而只是平躺了下去。
床榻不小,但两个男人躺着仍然挤了些。两个人的手臂都在被褥上,天气有些冷,陈翛畏寒的掌心很快就凉了下来。李棣缓缓地握住了他的指尖,将他的手带到了被褥下。
对于陈翛而言,从幼年回京那一夜开始,十多年来,他没有一夜是不魇的。只是因为习惯了,所以不惧鬼怪,甚至某些时候还会在腥臭的血色里觉出一些酣畅。
他从不要人哄,也不知道被人哄是个什么样子。因而当李棣握着他的手时,他并不知道这就是一种被人安抚的方式。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很久之前习惯了李家小子独有的安抚方式。
“官和,你会死吗?”躺在外侧的人忽然问了这么一句话,没头没脑的。
陈翛愣了愣,他当然会死,而且一定会先一步离开他。这么带着伤感的话一经问出,两人都没了话。
李棣忽然翻身,衣料摩挲发出声响,他凑他近了些,话中带了那么点固执:“晚生十二年,已是大憾。这郦安脏的很,你要是不在,我会很难过。”
陈翛眼中疲惫,因为梦魇缠身的缘故,他很少能睡好觉。此刻李棣离他那么近,陈翛忽然就觉得这么多年,他好像真真正正拥有了一件属于他的事物。
原来命运并不是弄人的,命运安排他们在奚州相遇,在不识彼此、在毫无利用心计的情况下相识。如此,可见命运怜惜,至少,他算计了世上绝大多数人,却不曾对他下手一次。
正因如此,这份相识才干净。干净的他都不忍心碰。恨不得将自己劈成两块,一般干干净净放置在李棣手里,另一半满心污浊挡着外界的黑暗,不叫别的鬼怪脏了他的月光。
陈翛轻轻笑了笑,“你不会难过,因为我一直都在。”
李棣就那么瞧着他,像是想要把他刻在自己的眼睛里。他横过身,伸手揽住了对方,极其轻易地就抱他入怀。
“你瞧着很不好,生病了吗?还是做噩梦了?”
陈翛眼中布满了血丝,他不愿在他面前显得脆弱,于是只是抚上他的眼,轻描淡写:“梦着你了。”
他是很少说什么情话的,就算是最亲密的时刻,他也不会说什么爱啊要啊,冷静自持到了近乎可怕的地步。有的时候李棣会时常恍惚,陈翛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养成了这样的性格,他像是抓住了他的实体,又像是从未拥有过他。
他伸手捉住了他的腕,瞧见他睡觉都要带着鲛绡手套,心中有些发酸:“你要把自己藏到什么时候?”
陈翛指尖瑟缩,半晌,他抽回手,将那副手套解下。就着外室的昏暗灯火,李棣瞧清了他修长指尖上盘踞的伤痕。陈翛的声音有些哑,他说:“我叫你小空,是因为我是小空。”
听着像是病句。
“我是你吗?”李棣微微弯眼。
陈翛淡淡笑了,“如果我能遇到一个官和,我就会是小空;但我没有遇到官和,所以就要当官和来救小空。”陈翛那双洁净干燥的手掌暴露在空气中,他转动着手腕,似乎对自己的这双手也很陌生。
李棣抱着他的掌心热热的,就这么贴在他的腰上,很安分,却还是有点痒。
“我是睡糊涂了,才会跟你说这些酸话。”陈翛无可奈何一笑,李棣来了,他就不用再吸食那些安神的熏香。或许李家的小狼还真的能镇的住邪祟。他在身边的时候,陈翛经常会有好梦。
陈翛说:“左右睡不着了,我给你讲个故事。”
故事的开始,是一个少年郎被万人抛弃,有天煞孤星的命。他被母亲贩卖进勾栏,成了一个卖手相的卑贱奴隶,后来他变坏了,一心只有仇恨回了上京。此后多年,他一直都做着坏人该做的事,直到某一天,官和在故里捡到了一个小空。
和他多像啊,那样小小的一个孩子。如果他安全无虞的长大了,会不会就是一个干净的自己呢?只可惜他是个坏心肠的人,只考虑利益好坏。他把小空弄丢了,他把自己也弄丢了。
陈翛近乎凉薄地笑了笑:“我很不好。”我没你想的那么圣洁无私,我不是那个生来就拯救你的、无所不能的神明。
李棣眼中伤痛一层又一层的交叠,在听到关于手相之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被愤怒烧穿了心肺。怎么有人敢?他连碰都不舍得碰的人......
他小心地抱紧了他,埋在他的颈窝中。他的心疼都在这个拥抱里,晚来了好久,但是庆幸还能给出去。他那颗不掺杂任何杂念的心,倒底还能给出去,而那个人又恰好需要。
李棣心中的热流逐渐就烧了起来,这从未有过如此放纵地肆意的想要吞没他的欲望。他拉开他的腿,分行两侧,自己则跪于之中。榻上人青丝泄开,像是白纸糊成的蝴蝶。
陈翛总是知道些事的,因而榻边盒案里备着滑腻的脂膏。从前因为小心谨慎,李棣也从来都不给他用,可如今,却是派上用场了。
一点酥麻的烧意刺着头皮,四肢百骸都在颤抖、各个地方都游走了个透。
他要不要,他给不给,都在无言中。
如此炙热的癫狂,烧得陈翛眸子滚烫。李棣的肩胛宽阔,上面有旧时伤,肤色并不算白皙,可今上面尽是新鲜的咬痕。
他吻他的指、吻他的喉、吻他的一切。
他们大概都疯了,疯了也好。这方寸的天地中只有他们彼此,也只瞧得见彼此。
李棣一遍遍低声哄着、低喘着,他说,“你很好。”
你很好的,我全部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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