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太庙

小说:棠棣 作者:故里闲生
    登仙楼的乱象终于有了定论。宫里敲定下来的论断说是伎人手脚失了分寸, 运送进宫的铁水里掺了劣料,但因赶着讨巧, 底下人未见铁水迸溅金花便送了上去。这样的话大约也是说给鬼听的,陈翛懒得理会。

    要依着皇帝的心思,但凡敢有人刺杀他, 这郦安只怕会被搅和得翻了天, 哪儿能这么重拿轻放的就歇了气焰。皇帝做局,他也就寻着封城为由头,间接料理了几个叛阵的小鱼小虾,算是给足了敲打。

    周隶这几日经常看不到人影,等陈翛回过头来顾及他这边的时候, 等来的却不是个好消息。

    周隶进门时手中执着一张信笺。陈翛接过也不拆,只问道:“谁递的?又是六部里人要来哭穷喊冤?若是这个,一概拒了, 平素听得耳朵疼, 现在又来熏眼睛。”

    周隶沉默了一会儿, 不大好说出名字, 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 终于还是喊了旧时称谓:“是十六姑娘。”

    陈翛翻书页的手顿了顿, 他终于抬眼瞧了那信,揭开来, 上面洋洋洒洒写了好些话,大约是认错之类的,字字泣血, 很是可怜。陈怀瑜别的本事或许没有,但抓住兄长的一颗软和心还是和可以的。她收敛了往昔的气焰,仍以旧时称呼来唤他。她落下的每一个字都能写进陈翛的心里。

    陈翛倒底对她还不算狠心,仔仔细细瞧完了,可面上的表情仍是沉沉的。周隶伴他多年,已经能从他的一些细微表情里窥探出他的心思,眼下瞧着这封信写的虽诚恳,可看的人却并未多感怀。

    他觉得有些欣慰,仔细想想又有些难过。

    “她交予你的?”

    “是,拦了属下好几回。”话外之意是他本不想接。周隶向来对陈怀瑜就没有什么好感,先前只觉得她一个姑娘家,被哥哥宠着纵着,是骄纵过了头,无甚可怨怪的。可如今回过头去看,却发现竟是条不折不扣的中山之狼。若非顾忌着她是陈翛护了十多年的妹妹,他说什么也不会代传这封信。

    陈翛将信纸叠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转了话题:“王公那边有动静了吗?”

    周隶点头道:“暂且没有多大的进展。刘成山是早年进宫的阉奴,和萧悯八竿子都打不着。王公那边只摸出来些许,只晓得刘成山曾侍奉过先皇后,当时在先皇后那儿也没什么名声,后来先皇后身子垮了,他就移到圣人那儿去了。”

    陈翛闻言陷入沉思,先前他与王晌在花舫中商谈,他在纸上写下的人名正是刘成山。陈翛只是提点一二,王晌那边速度倒是快,想来刘成山也不是什么干净人。

    前朝如何自是不管,但看这内宫,能造势的绝不是什么妃子,真正的大权皆系于刘成山一人身上。萧悯要想要搅弄风云,前朝有他拦着不好动手,唯一能借助的也只有内宫的人了。如此想来,刘成山或许就是萧悯未起势前的“贵人”。

    陈翛纳罕摇头,依着刘成山那样的人精,又是在皇帝跟前当差的,萧悯究竟能给他什么呢?就叫他如此忠心耿耿?

    陈翛慢慢回味着周隶那番话,忽然觉出了些什么不对劲,他沉吟道:“先皇后.....”

    先皇后李沉霜,李家的嫡女。

    竟又是李家人。

    他心中权衡思量了一番,淡声道:“听说先皇后的灵柩近几日要迁入太庙了,定在初十?”

    周隶点头,“虽是定下了日子,可圣人却病体抱恙,不能得行。这次迁陵便悉数交由了李家,毕竟先皇后也是李家的女儿。只是李相家那边也不预备露面太多人,李相将此事交由了李棣。”说到后两个字的时候,周隶的话明显滞了滞。陈翛神色自若,也不知听没听得出来。

    按理说,先皇后是去岁这个时候薨的,尸身不该留这么久。可是当时恰好赶上了国难,便一再往后顺移,尸身镇在冰棺中,用丹珠封着,如今保存的还算完好。

    算着日子,大概也就这几日要迁入太庙了。

    “这次迁陵,你和我一同去。”陈翛淡淡道。话音一落,周隶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太庙里还住着一个谁,他们两个都是知道的。

    出了屋门,洒扫的婢女瞅见好几天没露面的周隶,十分欣喜,上赶着攀谈。周隶却不轻不淡地敷衍过去了,只怔怔地往外走。

    自从上回大人离京,一直到现在,他总是这么一副没了魂的样子。洒扫的婢女瞧着周隶的背影,摇了摇头。

    实在是个怪人。

    她接着做自己手中的活计,却不想,跪在地上擦梁柱时,余光瞥见什锦窗里的大人。陈翛正将目光从周隶的背影上移开,这么毫无预兆地与她撞了个正着。

    婢女心漏了一瞬,她在这陈公府做活十年,早些年还起过些心思,后来也就渐渐绝了。可如今对上陈翛的眸子,仍然心脏砰砰跳动。

    陈翛的眼生的很有些南越女人的风味,低眉时眼角总是上扬,但因骨相的缘故少了娇软的女相,多出来的那几分神秘味道尽数藏于一双眼里了。

    他瞧着手中的案牍,一只小小的蛾蚋正在书页上攀爬。陈翛轻轻地合上了案牍,它便也就没了声息。

    ***

    十一月的天冷的不似寻常,今岁老天弄鬼,先是发了涝,如今又来了个冻死人的燥冬。没雪、只打霜,干冷。

    李棣站在李公府前,瞧着迎面走来的人,十分恭敬敛袖作揖,他沉声道:“叔父。”

    李兴琛自是不敢当地托了他的臂,温热的气流随着他开口说话四溢:“小公子要是再这么客气,可就是见怪了。”他总是习惯喊他小公子,这样的旧时称谓,听得人心暖。

    李棣点头,也不那么拘礼了:“叔父说的是。”

    这回迁陵,李棣年岁虽小,身份却是能镇得住的。但李自出于周全考量,还是安了一个有经验的人在他身边,也好帮衬着。两人俯身进了马车。李棣骑马骑惯了,对于坐马车这种事十分不习惯,只觉得像是钻进了一个木头笼子里。

    李兴琛瞧他样子,忽然就笑了:“小公子跟以前很不一样。”

    李棣一愣,他和李兴琛相识之初也只六七岁,性子怯懦,胆小怕事,后来在壁州练大了胆子,也就逐渐改了旧时心性。

    李棣说:“年岁大了性子总会改变的。”

    却不想李兴琛摇了摇头:“并不是这个。我是觉得,小公子很不像世家出来的人,你身上没有死气。没那么多丑相毕露的贪欲,是难得的干净。和小公子在一起待的久了,总会觉得格外安宁。”他像是被自己的话说绕了,只展眉一笑,“你瞧着这郦安里的珠玉儿郎啊,一批接一批的生,一批继一批的死,到最后,都被磨成了一样的鱼目。”

    “终无意趣。”李兴琛摇着头,“或许离这鬼地方远远的,也没什么不好。当初先皇后要是肯如此,也不至于落得这样的一个下场。”李兴琛说到这话时便不免叹息,是真的惋惜。

    李棣皱眉,“先皇后,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李兴琛陷入了久久的回忆,复又思及当年往事,那是上一辈人的恩恩怨怨了,却又总跟下一辈人牵连不断。

    “先皇后是个无双的女儿家,当年她尚在闺阁,便已阅览天下奇书。曾有巫人立于国公侯府门测算卦象,卜辞诡异,诸人皆不信他荒诞之语,可先皇后却请了他进门,以上卿之礼相待。那巫人便三击案,叹先皇后命里有三难,一难,诗书不成;二难,嫁娶不详;三难,孤寡无终。这话一落,侯爷便要打了他出去,却不想,先皇后只是说:‘死生天定,命劫由我。’”

    说到这里,李兴琛眼中多了些许泪花,“小公子瞧着这北齐几世的繁荣,出的将相豪杰皆为男子。但其实呢......焉知女子不能成事?先前由玄衣举荐进宫的常锦也只能算是昙花一谢,先皇后若是男儿身,必是北齐第一宰辅。只可惜......”只可惜她生在了李家,生下来就是要当帝后的人,又恰好碰上了心思阴郁的皇帝。

    李棣难得沉默下来。那是他的姑母,也许在曾经的某一日,她也曾摸过他的顶发,对他笑过。只是人总是这样善忘,他记不得关于她的任何事,临了能做的,竟只是护送着她的尸身进皇陵。

    李棣微微阖目,再不去想这些沉痛的往事。

    太庙在皇城之外,出了宣武门还要往外郊走一阵。除却郦安的金銮殿,能全了天家颜面的大约也就只这兖陵太庙了。

    坐北朝南的高殿落于兖山上,下有九十九道青石板阶,站在下面能瞧见外围的三重围墙。沿阶植了百年的老柏,冻霜未消,却仍郁郁青青。

    抬着冰棺的侍人行在前头,李家的车马是最先到的。李棣恭敬起身,太庙有敲钟诵经的僧尼,那冰棺外套着上好的迦南木,金线纹盘踞在上面,李棣忽然就想到了那假太子身上佩戴的玉璧,似乎也有着类似的纹样。

    套在灰衣里的小僧上前,和善地朝着为首的李棣合手一拜:“李公子。”

    李棣微微颌首示意。

    冰棺到了太庙大殿自有去向,他在这里唯一的用处就是诵经跪拜,为他的姑母送一送灵。李棣在小僧的带领下往里走去,近距离地瞧见了整个太庙的模样。

    太庙分有主殿和两耳偏殿,主殿内供神佛和开国先主,偏殿供奉后妃和王侯将相。大多是白玉修葺的,斗拱和额枋皆雕琢着祥瑞图纹、复又设色沥金,工笔勾画精细。可落于偏殿一角之处却多了两间原色木屋,虽隐于古柏中,瞧着难免突兀。

    李棣方要问话,就听到一阵此起彼伏的犬吠声。小僧却像是习以为常一般,他从洗得发白的衣袖中捡了两块干肉,小步上前便掷向草丛,有影子闪过,那干肉条顷刻间便不见了踪迹。

    李棣瞧了一眼李兴琛,却见他像是没什么反应,一时间又怀疑自己多心。还好那小僧做完这一切回头与他们解释道:“这儿宿着的癞皮狗怎么也赶不走,后来大师傅说是先祖宽厚,这些小物嗅着福气便都赶来了。念着为善为仁,就这么养下来了,一般要是有大日子,都会有人将它们牵走的,今儿许是奉命行事的人躲了懒,搅了施主的清净,实在是罪过。”

    他这话刚落,便有另一个青头皮的小和尚提溜着一串麻绳,费力地在草丛里拖拽着什么,汗津津的一身,瞧着费力。可想而知这儿养了多少狗。

    李棣瞧着那小和尚拉得辛苦,便上前去搭了把手。狗东西畏生,李棣一来,便吠个不停。他也是好心办坏事,这回整个太庙都听着狗吠声了,就连后面陆陆续续来的敬灵官员都瞧见了这边的阵势。

    陈翛方下了车马,他为诸官之首,在众人前面先行踏上了石阶,远远瞧见李家小子的背影,他微不可见地扬了扬唇角。

    李棣松了绳子,也不去帮衬了。灰衣服的小和尚一边念叨着罪过罪过一边踢着狗肚子,生拉硬拽地好一通折腾,最后终于将狗大爷们弄走了。

    李棣抬头,余光所至,忽然瞧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像是那个小木屋那边。他微微皱眉,仔细看过去也没瞧清楚什么,遂以为是自己眼花。

    李兴琛上前,颇为纳罕道:“ 没想到啊,这么多年了,这些小畜生竟还认道儿?”

    李棣转头,抛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李兴琛就解释:“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先皇后尚在,我和李相大人连同先皇后、并几个旁支宗族子弟来太庙吊唁怀德太宗。那时我们年纪尚小,本来就是跟随父母四处跑,先皇后心地仁善,捡了一只癞头狗,悄悄养在太庙边上了,守灵的那十多日一直投着吃食,等我们走的时候那癞皮狗却不肯走了,后来有人说那癞皮狗在那儿搭了窝,又说是其实被人抱了,谁知道呢?只当件陈年笑谈了。”

    他又摇了摇头,“有的时候,瞧着没心肺的畜生可要比人好多了,它们倒肯记着恩,念着情。”这话说的诸多感慨,讽刺了世间一众人,也连带了自己,说完他就笑了笑。

    李棣眸中神色一黯,他复又瞧了一眼这巍峨的太庙大殿,只觉得陈闷闷的,压得人喘不上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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