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隶站在青石长阶上, 他肃冷着一张面孔隐匿在角落里,一般人走过去都不会注意到他。太庙外的草丛里仍有犬吠, 当然,他看的并不是那些癞皮狗。
兖陵太庙的偏殿边站着几个灰衣的小尼姑,纷纷拢着手窃窃私语, 当中有一个从袖管里掏出一把钥匙, 不情不愿地走到了木屋旁。屋门上赫然有一把古旧的重锁。吱呀一声,清晨薄雾里,齿轮咬合的声音格外清晰。小尼姑们推推搡搡,用竹挑勾了食篮递送进去,里面的东西似乎让她们很害怕。几乎是刚一送进去, 这些小尼姑便忙不迭地收了竹挑,讳莫如深地锁了木门。
周隶默默看着那重锁咔哒一声带上,整个人像是从极远极深的回忆中猛地回了神。因为许久未动, 身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 像是柳絮。
“你还在犹豫什么?”
周隶闻声看去, 瞧清了眼前人的面庞后, 下意识地环顾了四周一圈。却听得对方极其轻微地嗤笑了一声:“你的主子如今正在庙里寻欢作乐呢, 他可懒得管你。”
周隶没有吭声, 只是依然紧紧皱着眉。一点干冷的雪花浮到萧悯鼻尖,在他那颗小痣上化开了。
为先皇后敬灵倒底是元李两家的事, 旁的人走一遭也只是敷衍,与其他官员相较,他们这一批已经算是晚的了, 萧悯正是预备下山的官员之一。他这般静立在石阶上,旁人也只当他是文人赏雪,不作他疑。
“好歹也是许相的后人,白白给人诓骗了去,当了十多年的奴隶不说,如今一脚踢开了,你反倒是不舍。这倒底是忠义、还是愚蠢?”
周隶缓缓握紧了拳,转身欲走,却不想,萧悯的声音在他身后幽幽响起:“我只要有用的人,也赏识有用的人。你在玄衣那里,连条狗都做不好。狗叫了还肯给根骨头呢,你能得到些什么?”那声音幽幽远远的,一度缠到他心里去,“良禽择木而栖,你既来找了我,必然是有所动摇。既有此心,又何必故作忠心?”
轻轻巧巧一句话,却像是剜了心上最不能碰的那块肉,周隶绷紧面容,“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萧悯终于勾出了这句话,可是临了却偏偏不去看他,话也不再往下细说。他这人谨慎到一定地步,只道:“三日后,敬灵毕,为我送来一条大鱼,我便知晓你的诚意。你应当明白,但凡你动了一点别的心思,我都会知道。”他无声朝下方的青石长阶走去,“许氏满门可就只剩你一个了。老大徒伤悲,你还能有多少个三十年可供消耗呢?”
周隶没有动,青衫公子就这么离了他的视线。飞雪如絮,周隶没由来地抬头,一抹玄色撞入眼帘。陈翛站在高高的石阶上,正在与身边官员轻声交谈着什么。明明没有看这边,周隶却觉得自己被烧穿了,好像方才所听所说都没有办法逃过大人的眼。
陈翛正和户部尚书张愈并行。张愈依旧是那么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平日里这古怪张公往哪儿扎堆都要带着他的爱犬,这回却没见着。两人先前做了一阵子便宜邻居,以至于现在张愈瞧见陈翛也只当做穿堂风。
太庙外那群疯狗没个看管,朝着陈翛狂吠,尾巴晃得老高,口涎往下滴,似乎很兴奋。陈翛方要说话,奈何犬吠实在是扰人,他皱眉道:“张公家的小犬倒是乖,外头这些野物终究是比不得。”
张愈眼观鼻鼻观心,没说话。陈翛玄袍中的十指搭扣在一处,余光睨着张愈的神色,忽然就笑了笑:“从前不觉得,如今这么一看,张公家的小犬倒是和兖陵太庙上的小畜有些相像。”
张愈这回却没有横眉冷对了,他只淡淡望了一眼那边的黑犬,“陈相未免太抬举老夫,为先皇后敬灵的灵物,家中的野畜又岂能相较。”很不客气的一番话,一点脸面也没给陈翛留下。他自顾自往山下走去,陈翛瞧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他这么一走,那些狗畜生却像是集体拔了喉管似的,呜呜咽咽地在原地打着转。
陈翛并未多看那些野畜,他是除李家人之外最后一个下山的官员。以他的官衔,这九十九道青石阶上也无人有资格与其并行。玄袍上的云鹤长喙沾了雪,像是啄吻着他的背脊。周隶是他的影子,几乎是没有声响地跟在了他身后。
“此次敬灵毕,你去一趟王公府邸,嘱咐他不要轻易进宫,若圣人宣召,能推就推。”
周隶喉间一涩,而后道:“是。”
“若放不下,也该去看看她。”陈翛侧首,一张面庞上并无多少情绪,但话说的却是难得的柔和。周隶皱眉,他道:“大人善心不杀,留她一命苟延残喘至今已经她的荣幸。况且,她恨我,我也不愿见她。”不知为何,陈翛忽然停下了步伐,他这么一顿步,周隶心中竟一惊。
“十数年时间竟也只是窗间过马。”
这么感伤的话原不该从陈翛口中说出。周隶敛目,他无声嗤笑一声,却并不是嘲讽陈翛,而是在嘲讽他自己。他道:“十年也不过弹指一瞬间,当年大人从乱葬岗救我出来,我便以十年为期限,期盼着能挣一个清明盛世。”
“你的期望落空了吗?”
周隶却不知如何作答,他厌憎污浊的郦安,与之相对的几乎是带着偏执地信着陈翛了。以他之才,绝不仅止于做暗卫。什么叫互相成就?他一直以为自己和大人算得上互相成就。便是以主仆之称,却也没真的将对方当成了上下层级。
周隶沉了沉心神,他藏在披风里,只道:“没有。”
陈翛始终是没有回头的,也没有和周隶有任何视线上的交汇。他什么都没说,只沉默着向山下走去。
因为李兴琛在的缘故,李棣并不好和陈翛待得过近,况且陈翛此次上兖陵太庙该交待的事情也皆交代了,两人只需按部就班的挨过这三日便好。后三日敬灵也不大需要他亲自去守夜,李棣便待在小僧准备的静室内听李兴琛陈述这十多年来李家的光景。
李兴琛从前便是武人文用,在文官的职衔上倒底磨了许多年,虽久久未碰这些,一经上手还是要比李棣更为熟络。
他不多时便分拣好了李家的卷宗,李棣瞧着不禁失笑。他先前只知道李家是个大族,此刻瞧着这么一大堆沉的压死人的卷宗,他才后知后觉的体味到了一点:或许李氏的根系比他想象的要深的多。
李兴琛执笔,复述着李自的话给这位小公子听:“李家的绣衣卫一直下散在城北的坊间,大多都是没身家的。这些绣衣卫虽隶属于李家,可距上一次调任已有四十多年,很多人都已经衰亡,留下的也多是后代子弟。不过小公子不必太过忧心,我们手上有奴契,他们认令不认人,铜鱼符在手,他们便会听令。”他飞速地在郦安地图上圈画出城北坊间的绣衣卫藏身之所。
李棣只粗略扫了一眼,便点出关窍:“散的太开,无法即刻调任起来。”还不待李兴琛回答,他便皱了皱眉,“四十多年未曾操练,这些绣衣卫人数多少尚且不说,单就能力来看,或许并不算太好。”
李兴琛叹了一口气,他放下笔,“是,也是出于这一点的考量,李相大人才久久不愿动这些绣衣卫。他们虽然会听令而动,但是毕竟生疏,人数上也不占优势。这确实是最难的,也是小公子要面对的最大困境。”
他是李氏的嫡系,再没人比他更有资格操控这些绣衣卫了。可一旦人与权到了手,一个把控不好,不单会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也必定会引得整个郦安大乱。
李棣也知厉害干系,他略略沉吟一番,沉声道:“明日敬灵毕,玄衣相在宫内与我们接头,届时四城封闭。”他点着地图上的荀雀门,“只要率先堵了这儿,四库的武侯便没了章法,他们来不及驰援,我们对上的人便少了大半。”他抬眼,看向李兴琛:“还需叔父先行下山为我集合绣衣卫,若我提返京,萧氏一党必会有所察觉。”
李兴琛点头,自是不作反驳。他忐忑的地方始终还是玄衣相,“小公子当真信任陈相?毕竟......”余下的话他没说出来,毕竟此人劣迹斑斑,那诸多过往也不是作假。
李棣垂了眼,幽幽灯火下,面上不见什么笑意,他罕见的认真:“此时此刻,我们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这场太庙敬灵,是陈翛被逼到死角和李家的联合之举,端看陈翛不言不语,实际上已是腹背受敌;假太子成了萧悯的傀儡,已然在无形中架空了东朝的实权,蚕食了太子,对李家的威胁可想而知。
这郦安瞧着风平浪静的,但心有沟壑的人都明白,一场腥风血雨就要来了。虎口抢食,且看谁的本事更大。
尖锐的叫声划破寂夜,灯火下的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狐疑。李兴琛瘸着腿,预备站起来出去看个分明,却被李棣按下了,“叔父莫动。”李兴琛也没争执,只默默卷了那些记载着机密的案卷。
李棣撑臂推开屋门,泼墨一般的夜色里忽然就没了动静,先前那般的凄厉喊声像是他的幻觉。李棣背过身阖上了屋门,沿着狭窄的小道往太庙主殿的方向走去。
冬夜里风很大,吹的古柏哗啦作响,他一身黑,融在夜里也看不分明。中夜无月,就在李棣行至拐角时,一个物件忽然撞到他怀里,他还未来得及吃惊,对方却像是被吓破了胆子。
仔细一看,正是之前牵癞皮狗的青头皮小和尚。那小和尚显然是慌忙起床,一身衣料很是单薄,发青的嘴唇抖抖嗖嗖地打颤,口中直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才敢看人。小和尚迅速垂了眼:“施主还未歇息?”
李棣随意扯了两句自己夜起不寐的原由,他有意去引导小和尚的话:“小师傅这是要往哪里去?”
小和尚一惊,忽然想起自己要办的正事,一跺脚就溜了去,活像只滑溜溜的鱼。李棣瞧着他远去的方向,不动声色地跟上了。
太庙日夜都燃着灯火,因而李棣很快救瞧见了那小和尚的身影。大殿外站着好几个灰衣小和尚,一个个不大耐烦地跺着脚,双手拢在袖中,呼吸间喷发着细细的薄雾。端着灯的小和尚人还没到,就有个个头稍高的人上前一步拧了他的耳朵,口中念念有词,大概是在数落什么,小和尚被骂了也不敢说话,只是恭恭敬敬听训。
几个和尚说道完了,这才肯放了他,只是走一步还要回三次头,挥舞着拳头朝那小和尚警示着。可怜兮兮的小和尚冻出了鼻涕,他迅速地用袖管擦了,这才老老实实地朝偏殿处那两间木屋走去。
李棣瞧着那奇怪的木屋,忽然想起多日前曾隐约瞧见的人影,心下便知这木屋确实有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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