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豺舅

小说:棠棣 作者:故里闲生
    小和尚拉开了第一间屋子的木门, 那些扰人的狗吠声又响了起来,他忙从怀里掏出肉干, 一并扔了进去,急得跺脚:“小祖宗们,不要叫唤了, 再惹出声响来, 我是要遭殃的。”那些撕咬和磨牙声,伴随着一阵阵抢食的低吼,在这样的黑夜里听得人鸡皮直窜,很不舒服。

    小和尚缓缓踱步走到了第二间木屋,这回他推开却很小心, 生怕惊了里面的人。木门打开,李棣听到哗啦啦一阵响,很奇怪的声音, 像是锁链声。细听下去, 似乎是有人在里间走动。小和尚左右环顾, 他蹲下身子, 慢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瓶子, 递到里面去了。

    一只没有血色的手伸出来接瓶子, 指甲上染了红,阴森森的惨白。

    小和尚压低了声音:“这是我找山下的小师傅托的, 太庙离京城远,能买到口脂很难的。你拿了这个之后,就不要再发疯了好不好。”说着说着他有些伤心, “我被分配来管了你,你只晓得闹,却不知道我替你挨了多少板子。我为着什么呢?我是来学经的,佛门还没踏进去一半,先没了命算怎么回事?”

    里头的锁链声响的更大,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之后。小和尚抹了一把脸:“好了好了,我晓得你不是疯子的。我不哭了,你好好待着吧,以后我要是成了大师傅,我一定会放你出去的。”

    许是顾忌着再多说下去会引人注目,小和尚踉跄踉跄站起身,两步并做一步迅速隐匿在黑暗里。

    李棣静静等了小和尚离开,这才朝那两间木屋走去。这回他留了心,刻意绕过拴着野狗的屋子,唯恐那些畜生见了生又要发狂。等他走到第二间木屋时,低头一看,屋外上了锁。他握着个头不小的盘花铜锁,心道这里面难道还关着什么洪水猛兽吗,这么个尺寸,都够栓一头牛了。

    他细细翻了面,想要看出什么破解之道,却不料,里头的锁链声又响了起来,李棣不敢动了,只握着那柄铜锁,屏住呼吸。

    木门上留了一道小窗,可从里头推开,大约只到李棣的颈间的高度。

    黑漆漆的夜里,李棣听到咔嚓咔嚓的推拉声,像撕扯头皮那样令人不适的声音。他瞬间就明白了,里头的“东西”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它会推窗子,显而见的,是个活生生的人。

    冷风在他颈部卷着,屋子里头的明光透过窗子洒了出来。李棣深吸一口气往后退了半步,缓缓蹲下身看向小窗。

    什么都没有。

    小窗里头只有几张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木桌,一切都是木制的,上面盘踞着咬痕和抓痕。离的近了,似乎能闻着一些腥臭和腐臭味道,就像是好多年没有碰过的长毛食物散发出来的气味。

    就在他略略失望准备折返之时,一张惨白的面孔忽然凑了过来,五官尽数挤在小窗上,和他鼻尖只差毫厘。被这么突然地吓了一跳,饶是不信鬼神也难免心惊。李棣往后一退,那张惨白的鬼脸上涂了厚厚的粉,唇上点了新鲜的口脂,颜色太过鲜艳,反而催生了些瘆人的意味。那人阴恻恻地转着一双黑眼睛,漏风一般地笑,咯吱咯吱的,似乎嘴巴里在啃吮着什么,很恶心的样子。

    惊悚的情绪平定后,李棣默默上前一步,并不畏惧。这回借着里头的光,他看清了此人的全貌。瘦削一张鹅蛋脸,眼睛大大的。身量不高,只到他的肩,若擦了这幅行头,底色或许不差。只是瞧着年纪,三十多岁的样子,已经不再年轻了。

    “你是谁?”李棣皱眉。

    那人嚯开嘴巴,嗤嗤地笑了,极力扭曲着一张面孔来吓人。但面前的人似乎不吃她的招,到后来她自个儿也没多大乐趣了,只悻悻坐回了木屋中的凳子上,一言不发地摆弄着那小僧递给她的口脂,确实带着点疯状。

    李棣还要说话,对方却斜睨了他一眼,“诨小子,你爹娘没有告诉过你,不要随便去打听旁人的事吗?听多了秘密不怕烂耳朵?”她这是将自己放在了一个制高点上,借着年龄很看不起这类小辈,只当是个胡吃海喝的世家公子。

    李棣不再追问,只是瞧着她,缓缓道:“你手中的口脂是郦安新月铛里头的物件,那间铺子开了十多年,你是郦安人。”按理来说李棣本不会对这些东西上心,只是他之前在府中有几次瞧见外出采买的小丫鬟们笑着闹着说着新制的胭脂水粉,当头一个便是新月铛。不说贵贱,单说难买程度,一度引得几家姑娘骂街撕扯,闹的很是欢快,供人当笑话听。

    里头坐着的人怔怔笑了,一面残破的镜子挂在木墙上,她这么一抬眼,就瞧见了镜中的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细纹盘踞在眼角处,涂了最艳丽的胭脂也只是平添笑话。她冷冷笑了一声,这才看向小窗外的人:“你何苦来问我的事,我早死了,什么郦不郦安的,我一概不知。”

    待她细细看了李棣的面容时,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物件一般,又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脚上拴着的铁链哗哗响,她眼里带了点癫狂神色:“你长的可真像一个人啊。”

    李棣微微皱眉。女人隔空描了他的眉眼,细长的指绕了一个花儿,忽然就笑了:“你是李自家的儿子?你是李家的人!哈哈哈哈,你竟能活下来,苍天真是不长眼啊。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古话倒真是应证了,奸猾的人果然活的长久。也好,也好,端看我活的长,瞧着你们两家撕咬吧。”

    李棣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就想到了一个只存在于传言中的人。一念及此,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大跳,他略略有些迟疑地后退了一步。

    女人诡异地瞧了他一眼,忽然伸长脖子,阴恻恻地问道:“你可看到我的新嫁郎,他还未来掀我的盖头,我怎么敢死呢?”说着说着,她的喉咙里溢出了几个腔调,又尖又刺耳,正是他之前听到的声音。原来那不是尖叫声,而是她唱的喜词。她日日夜夜被困在此地,每夜都在嫁给她的新嫁郎。

    喜词不歇、盖头不掀、礼数未成,她还不敢冠夫姓。

    思及十多年前的许氏倾颓一案,他只知道许氏一族死了个干净,出了许相苟延残喘之外,再没有听说有旁的人活着了。昔日的许大小姐,竟被困在这太庙里,一日复一日,过了十多年么?

    “许容缨?”李棣心中一惊,这个名字过于惊悚,念出来已是头皮发麻。并非这个女子与他有什么关系,而是她曾是陈翛指婚的妻子,放眼天下,还有谁能将她困在这里,天子祖祀之下,还有谁能胆大如此?

    就像是应证着他所想一般,女人缓缓咧嘴而笑,似乎这个名字说到她心中某个乐事上了,她指着自己的鼻尖,“他们都说我疯了,你也当我疯了,是我疯了吗?不是的!是这郦安人疯了,他们分不清豺狼虎豹,养了最贪婪的恶鬼。你困我在这里,无非是想叫我看着世家一点点倒掉罢了,许家之后,便是李家、谢家、朱家、宋家,一个个的,轰隆隆,哈哈哈哈。”虽是狂笑,两行清泪却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她像是疯魔一般忽然奔过来,两只手死死擒住窗子,几乎是目眦尽裂:“你来了,你是来带走我的吗?”又带了点伤怀的味道在里头,“我这样喜欢你,你却不在乎吗?你从来就没有看过我,你是不是恨我......你恨毒了我吧?”

    李棣缓缓往后退,他心中发闷,并不打算在这里多留。眼见他转身欲走,许容缨却高声喊住了他,似乎将他当成旁的人了,她徒劳的伸出一双手,又哭又笑:“你怪我的父亲不仁义,可你也知道当年的异鼠之乱不止他一人之过。谢家掺和进去,李家为了皇族偷梁换柱,就连你,你也只是顺水推舟罢了,谁又是干净的呢?你又哪里清白了?陈述安,你哪里就清白干净了!!!”

    她这样高声呼喊很快就惊醒了旁边木屋里的野狗,癞皮狗们发了疯似的狂吠起来,李棣知道再不能耽搁了。

    许容缨面颊上的胭脂被泪水冲刷的干净,这回倒真像个女鬼了。她阴恻恻地朝着李棣的背影笑道:“豺舅养帝储,那场异鼠之乱,你真知道是谁在后面拨弄风云吗?”

    前面那五个字落尽李棣的耳中,就像是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了个星火。他忽然折返,整个人有些不受控制地颤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许容缨却不肯再说了,只是用一种很怜悯的眼神望着他,缓缓往后退,那张掉了粉的斑驳出痕迹的面孔渐渐隐没在了黑暗中。隔着一扇上了锁的门,他根本拿她没有办法,李棣猛地捶了木窗,已经有些烦躁,这番举动引得狗叫声像是发了疯一般狂吠,他手心出了盗汗。

    豺舅养帝储,豺舅养帝储......

    豺舅即为黑犬,帝储则是东朝。可这东朝是假的,只是个狸猫。那么,是谁在养东朝?真正的东朝何在?十二年前原应死去的元家太子,难道并不像父亲所说的那般吗?

    一桩桩一件件的疑问像是鬼魅一般缠到他心间,十数年前围绕着李家展开的一场狸猫换太子,究竟搅进去了多少人?谁谋了利,谁损了益?这场绵延长达十数年的争斗,究竟是谁一直苦苦不肯放弃,做了这样大的一个惊天之局。

    黑犬的狂吠声引来了端着灯的小僧,这回再不是一个两个了,几乎是整个太庙的人都出来了,就连李兴琛都披衣而出。

    李兴琛眯眼瞧着站在夜色里的李棣,缓缓走了过去,试探问道:“小公子?”

    一张脸自昏暗中转向亮光,双眼带了些躁怒似的发红,李兴琛当即就明白了,他在发抖。他连忙上前一步,焦急问道:“小公子,发生什么了?你瞧见什么了?”

    李棣忽然回过神来,他反手攥着李兴琛的胳膊,涩声道:“叔父,错了!全都错了!我们现在就得下山,再迟就来不及了!”

    李兴琛惊出了一身的盗汗,还不能从李棣的这番话中反应出什么,他只是下意识地去点头,旋即厉声喊道:“备车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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