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落子

小说:棠棣 作者:故里闲生
    庚子年的初雪赶在十一月的尾巴, 北齐下了一场飘飘的雾雪,铺在朱红的宫墙上很是好看。北齐皇宫里住着神仙妃子和王侯子孙, 然而因而权势移位,一朝竟也也住着太子少保的妻室。

    罗衣婢女推开什锦窗,鼻尖冻的有些红, 她笑了笑:“姑娘, 昨夜下了雪呢,青瓦都铺白了。”

    陈怀瑜一张脸没什么气色,她年岁尚小却怀了身孕,似乎很不能负担这样沉重的肚腹,里头未落地的娃娃喝干了她的血, 别的人只会虚胖,偏她一日比一日瘦。今早刚吐了一回,已是折腾的半死, 这回也只能伏在软榻上。

    婢女蹲在她身边, 缓缓给她捶着腿, 一抬眼, 惊到了:“姑娘好端端地哭什么?这样掉眼泪多不吉利。”陈怀瑜愣愣擦了眼角, 瞧见指尖湿润反倒出神了。她有些迷糊的问道:“九哥来了吗?”

    小丫头安抚她:“陈相大人一定会来的, 平素在府中,他最是疼你了, 怎么会不来呢?”她瞧着陈怀瑜的肚子,似乎很是欣慰,“姑娘可算是熬到头了, 如今萧大人一日比一日好,姑娘现在可真的是郦安诸家女儿顶羡慕的人呢。”

    陈怀瑜眼泪却掉的更厉害了,她攥着婢女的手,“可是他没来看我,他已经很久没来看我了。他是不是已经快忘了我?阿苏,我好害怕,生孩子会死掉吗?我阿娘就是生我死掉的。”

    婢女安抚着她,连声宽慰:“不会的,姑娘不要多想。”

    她却并不能听进去,心中两股情绪交杂着,搅的她神志不清。一方面,她知道自己终于觅得良人,似乎下辈子有了着落了;但是越深想,发觉自己的下半辈子竟是用兄长换取的,那点羞愧和难堪又啃噬着她的心,明明白白告诉她自己是个心很坏的人。

    陈怀瑜看着外头的天,忽然就想到过去好些年,九哥其实会将西胡来的好炭都运给她,在旁人家的姑娘哭着学刺绣女红的时候,她耍着性子要什么有什么。这世上为什么会有人待她这样好,好到她忘了分寸。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认为她的九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就算是被算计一下也没什么?

    这样恐怖的吸血一般的想法,倒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窗子没有关结实,她这些日子总是反常的嗜睡,如今冷不丁地吹了风,反倒激起了一丝清明神智。她再也坐不住了,几乎是攥着婢女的手腕,指骨发白,厉声道:“阿苏,你去告诉我哥哥,那些信里写的都是骗他的,我并没有生病,我说的那些话都是骗他的。”话一出口,多日来积压的犹豫瞬间退散,她有些疯癫地喃喃道:“你去告诉陈相,荀雀门下设有伏兵,若只身入宫,必会遭遇伏击。”

    她话说的太急,字赶字的,急的心火直窜,一个不慎喉间腥甜。她伏在软榻上没了命地咳嗽着,只觉得整个人心肝脾肺肾都被刀子给搅空了。为什么有了小娃娃会这么痛苦,她觉得自己好像快要死掉了。事实证明她所想,这么一咳,带出了病气,面上敷的鹅蛋粉擦没了,眼下一圈青黑,简直完全没有血色。这么一副样子,竟不大像是孕事辛苦,反而像害了痨病。

    陈怀瑜喘着气起身,忽然发现面颊上沾着黏黏糊糊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咳出来的乌血。她完全没了主意,吓得哭了出来:“阿苏,我是不是要死掉了?”那侍女却只是平静地帮她擦了面颊,淡声道:“天气转寒了,阴气过盛,娘娘们有孕都是这个样子的。”

    陈怀瑜像是被她说服了,那种想要瞌睡的念头又上来。她有些无措地望着宫内陈设,忽然发现铜镜里有个鬼在看她。直接吓得尖叫出声,那青鬼也随之尖叫。陈怀瑜快要疯了,那个鬼竟和她生的一个模样。

    她再听不下去那些话了,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到了这样害怕的关键时刻,她忽然惊觉自己头一个想到的竟然不是枕边人,而是她的九哥。这样自私且无耻的念头杀尽了她最后一点争执的力气。她仰面躺在床榻上,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流,滑到耳廓。她乱抓着婢女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摇着她。

    婢女被她摇晃的厉害,却只是默默将手覆盖在她手背上。一张素净的面孔上带着点笑,又像是什么表情都没有,她依旧在说着那些话:“姑娘,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陈怀瑜惊恐地抽回手,连连摇头。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忽然听到殿外有侍婢在交谈:“玄衣相入宫门了。”

    ***

    三五个武侯合力推开了沉重的荀雀门。朱色的大门巍峨,里头便是齐元氏的天下。

    侍人鱼贯而入,恭敬推了雕花木门,陈翛一身玄衣静默行至高阶上,金銮殿外清出了一方干净场子,立了极大的一张棋桌,白玉镶金,泛着玉色的光泽。刘成山和太子站在两侧,中间立着一个青衫男子,他正俯瞰着下方,此刻转身,瞧见陈翛,很是客气的一拱手:“陈相安好,来的这样守时。”

    陈翛睨了他一眼,却不怎么受用这番惺惺作态:“萧少保来的可比我早。”

    萧悯温柔地笑了笑,他做了个邀约的姿势,请陈翛上座。黑子白子已经静至旗盒中,就等着操控厮杀了。陈翛只一眼便看出了这棋子:“许相的旧物,萧少保倒是费心。”这副棋盘,乃是十多年前他与许儒善博弈的旧物。当年他靠着一手好棋从三千幕僚当中脱颖而出,平步青云,如今再看这旧时物件,难免心神一滞。

    萧悯执白子,眼瞧着陈翛黑子先落,这才道:“生不逢时,未曾见过昔日的玉面檀郎实在是萧某的一大憾事。听闻陈相大人棋鬼名声,实在是手痒难耐,这才想着要与陈相大人讨教一番。”玉子落在棋盘上,“萧某虽是小辈,陈相却不要让我。”

    陈翛微微皱眉,他的指尖捏着黑子,却没有落下,萧悯不解地看着他。

    “怀瑜何在?”

    萧悯转头看了一眼太子,笑开了眼,眉目尽化为一池春水了:“是,大人不说我都忘了。”太子却僵硬地扬了扬唇,萧悯颇为无趣地转头看向陈翛,“内子抱恙,今日天寒有雪,不便露面。大人也应当体恤妹妹不是?”

    陈翛将黑子扔回棋盘,冷声道:“不要动她。”萧悯捻着指尖棋子,道:“陈相指的这个他是谁?是内子,还是......李家子?”

    这么一点点地试探着陈翛的底线,似乎是一件非常好玩有趣的事情。陈翛果然没有说话,他神情尚且还算镇静,瞧不出喜怒。萧悯便道:“与陈相相较,我总觉得自己还不算什么。毕竟十二年前,陈相可是利用一场亲事杀了许相满门的人。”

    “没了十六的性命,你便再没与我谈判的资格。”

    萧悯挑眉,不置可否。他倒是肯松了口:“她不会死的,在我还需要她的时候她便不会有事。毕竟陈翛也瞧见了那封亲笔书信,确确实实是内子的字迹不是?”

    “你所想要的无非是北齐的权,我能退。”陈翛说这话极其轻巧,可内里涵盖的意味却无穷。闻听此言,太子不自觉地上前一步,刘成山却无声攥住了他的衣袖,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萧悯点点头,似乎很是心动的样子,他扬首一点,拖着长长的音:“喏,该陈相落子了。”

    两人目光相触,一人正襟危坐,一人随意地撑着下颌。终于,陈翛再次从旗盒里执了黑子。那枚黑子落于边星一角,瞧着离白子远,远却为守,守可攻,很大胆、也很危险的一步子。

    萧悯终于移了那副懒散的姿态,他道:“陈相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怎么能这么轻易服输呢?你这样我会觉得很没有意思。”他叹了一口气,“果然,我一点也不喜欢陈相,我更喜欢的还是李家人。”

    陈翛攥着黑子的指骨终于泛了白,他阴冷地看了萧悯一眼,似乎被他某句话触怒了。萧悯不畏不惧,“你的弱点太明显,便是我无权无势,只要有个陈怀瑜,你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李棣却不一样,你这样费劲心力想要把他挡在身后,杀尽了他的潜力和锋芒,真是可惜。”萧悯摩挲着那枚白玉棋子,“我早说过,我并不想与你为敌,若你愿意与我同舟,我们能做很好的朋友,便是把这北齐送你一半我也没什么所谓。可是你偏偏要护着李家人,你是在护着他吗?你是在害他,他被你护着,就会相信你,相信一个佞臣是多危险的事啊。”

    “无暇的美玉一旦裂开,里面的石胚就会暴露出来。”

    “萧少保。”陈翛原该暴怒,可是他却难得平静下来,在他这番话里异常平静,他一字一顿道:“你在妒忌谁?”

    萧悯面上的笑意滞了滞,他缓缓瞧着荀雀门的方向,往西去,便是兖山。测算着时间,也该到了。

    “陈相想要保他在山上,远离这些争斗,很可惜,这次你要失算了。”

    陈翛淡淡望他一眼:“周隶取不了李棣的命,他不敢。”末了三个字带着森然的凉意。

    萧悯像是有些吃惊:“原来陈相早就知道他有反心啊,我原以为他藏得很好,殊不知陈相早就打算将他当做弃子......这倒是我的失算了。”他微微向后仰面,“不过有什么所谓呢?一个走狗而已,死不死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将我的大鱼送来了。”

    飞雪飘飘,陈翛像是终于没有忍住,他几乎是绷紧了整个身体。手中的黑色棋子崩裂开来。

    什么叫绝世的谋士奇才,萧姓之人便是做状元也是屈就了。如此步步为营、几乎是智多近妖。周隶去兖陵太庙,拦不拦得下、杀不杀得了李棣根本就不要紧,他唯一的作用就是引李棣入局。想要引诱一只小猫上钩,必得拿麈尾在它跟前挠一挠,激了他的野性和好奇心。

    在这之后,便是要它生就生、要它死就死了。

    荀雀门下一阵骚乱异响,赭衣武侯骚动起来,像是荀雀门那儿出了乱子。萧悯微促双眸:“玄衣相这样不诚,可真是让人伤心。”

    陈翛没有说话,只听得荀雀门大开,红袍白袍的官员们持着笏板,一行行一列列地排布整齐,俨然一副上朝模样。

    李相、朱太尉、张公诸官皆面色不详,俱列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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