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老饕

小说:棠棣 作者:故里闲生
    朱璟宁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后头车厢里也走出了两个贴身靠在一起的人,都披着披风, 看着身形很高,不是姑娘。

    宣武门前的戍卫走上前,几个赭衣武侯狐疑地瞧着去而复返的朱璟宁, 心下生疑。朱璟宁十分自然地上前笑了笑, 不动声色往两个人手心里推了一锭官银,“几位哥哥守的辛苦,想着大冷天的,还是得趁早回宫吃酒热乎热乎身子才好。这点小心意,哥哥们可不要嫌弃。”复又转头瞧了一眼两个穿着披风的人, 笑了笑:“家里小娘们闹得慌,只好偷偷带进城,哥哥们可得体恤我, 别走漏了风声, 要不家里不知道得闹成什么样子呢。”

    那武侯却眯了眼:“小太尉却是诨扯了, 哪家的牌儿长的这么高挑?”

    朱璟宁面上露出些为难的神色, 像是不大好说出口的, 但是眼睛里却裹挟着笑意, 很有意味地瞧了对方一眼。那武侯虽未听他分辨什么,可他们这些逛窑子混风月场的人却总是能心意相通。这么一暗示便晓得朱璟宁的意思了。

    他越过朱璟宁瞧了一眼穿着披风的两个人, 竖起两根手指,悄声道:“弄了两个?”

    朱璟宁点头,眼瞧着要走, 那武侯却还要拉着他:“和那些牌儿比,是个什么滋味?”朱璟宁眼皮直跳,他心一横,索性凑过了身,对着那武侯耳朵说了一阵小话。话没说完,武侯却笑得见牙不见眼,只拍着朱璟宁的肩膀,很是叹服的样子。

    太尉家的公子说话这么和气,武侯们再问话就是不知好歹了。他一扬手,宣武门被推开,谢曜无声地扶着斗篷里的李棣向内走去。眼瞧着就要擦肩而过,那掂着银子的武侯却忽然眯了眼。

    他分明瞧见那黑袍上染着血。他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与那黑袍下的人冷不丁对视了一眼,一脸青紫、眸中尽是狠意的人将他唬了一跳。武侯的手滑到了腰间配刀上。还不待他高声疾呼,李棣便贴着他的身,以手做刀背砍了他的脖子。速度实在太快太狠,一个大男人身子软了下去。

    朱璟宁回头,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两人,快步奔过来,托了那软趴趴的武侯,拍着他的背笑道:“你们这大人也忒会盘剥人了,大冷天的叫人守着门,这身子怎么吃得消。赶明儿我烫几壶酒给哥哥们驱寒。”余下的几个武侯被说中了心坎上的话,皆抱怨个不迭,揽着那倒下的武侯走到里面去了。

    朱璟宁推了两个冤孽进门,淌了一脑门子的虚汗。

    进了宣武门,李棣几乎是没有做停留地便向着城西的方向而去。谢曜不明就以地跟上了,朱璟宁犹豫这要不要跟上,一寻思他敢死我就敢埋,既干了这些事也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当即三步并作两步便跟了上去。

    三位世家贵胄在郦安城中穿行,城中百姓依旧笑笑闹闹地过着一天的生活。从城东到城西简直是要活穿大半个郦安城,一行三个人除了朱璟宁外都是做贼一般。路过昔日的谢公府邸,一片衰颓气息,谢曜几乎是不敢去看,带着点逃避的心理。朱璟宁向来是个没眼色的,一张嘴长的不肯歇息,方要奚落,就被一人当街拦下了。

    他这做了贼的心虚难当,以为宣武门那儿出了差错,这会子武侯赶着来拿人了。定睛一看,却是太尉府的老妈子,火急火燎地当街拦了他,眼里蓄着泪,“大公子可叫老奴好找,一早儿便见不着你的影子,这可真是!真急死了!”

    朱璟宁不耐烦地挥了她,却不想,嬷嬷一把鼻涕一把泪:“夫人昨儿夜里给公子添了个姑娘,母女平安,这会子老爷和夫人都在找您呢。”她是认得谢曜的,也就虚点了头,“霍姑娘也在作陪,喜成一片儿,就等着公子了。”

    朱璟宁没大回过神,他这守了九个多月,就期盼着能第一眼瞧见自个儿的孩子,却不想,真是阴差阳错,偷着跑了这么一遭,娃娃就从媳妇儿肚子里落了下来。初时当爹的喜成分很少,更多的是无措。还是谢曜推了他一把,他才回了神,也不管自己方才想着什么做了什么,一心往家奔去。

    猫一出狗一出的,这样兜兜转转,他们这个年纪的男儿中,谁也没想到最先成家的是朱璟宁。一时间,倒是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和苦意。

    城西处有太多是非。昔日的三生坊不再,最扎眼也只铁水浇灌成的大理寺。果然正如谢曜所想,李棣折身便钻进了大理寺。自王晌回来任职后,大理寺还是那么一副旧时德行,没个戍卫。

    王晌穿了官袍,却见老仆拦着两个人在庭下争执,他微眯了眼,认出了李棣。李棣挑下了斗篷,王晌便瞧见他湿淋淋的一身,泼天的酒气,这样的天气,光看着都觉得牙颤。

    “小公子怎么回城了?你现在应该待在太庙。”谢曜在此,王晌也不好说的太细,只是暗示他时辰未到,玄衣相那边还没给出指令,他不该擅自有所动作。

    李棣瞧着他具服装扮,复又想起这一路上几乎各家官邸都封了大门,便问道:“王公这是要往哪里去?”王晌不明就以:“圣人病了好些日,已经许久未曾上朝,今日正是去金銮殿听训。”

    李棣面色止不住的发白。

    王晌神色一滞,看着谢李二人,竟然罕见地从这些小辈身上觉出了一些危机。李棣将谢曜的推论说给了王晌听,王晌心下大骇,这竟与他当初在花舫上,跟陈翛推算的疑点完美契合上了。

    当初他根据路程和返程时间推算出了异常,便觉出了谢家二郎贪污一案尚有疑证,此刻听了李棣的话,心里火辣辣地翻涌起来。他那断案成痴的老毛病又来了,当即便不管什么觐见上朝,翻出了当时描摹给陈翛的路程图,又细细给李棣说了一遍。

    谢曜便是听不大懂,也隐隐觉出了一些不同寻常。李棣看着那张描了红的蜿蜒路线,只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六个字:“萧悯太聪明了。”

    王晌皱眉:“怎么说?”

    “五年前的廊州之乱他虽不在,可这京城里却早早有人替他铺了大道。有人算准了谢琅的动作,一步步引着谢二郎走向今日的谋局。按照如今的局势来看,萧悯最聪明的地方就是他虽未藏在暗处,却比暗处的人更可怕。”

    王晌听懂白了个大概,他只惦记着这桩五年未解的悬案,“陈相也说过,单有一个刘成山并不足以成事,一个宦官,根本无法操控前朝。若谢二郎下派的人早早被刺杀,那么真正引廊州小吏进京的人才是萧悯背后的老饕。”

    李棣点头,他摸出了之前皇帝赐他一般的大理寺鱼符,原本一半归他、一半归陈翛,可此刻,两块裂了的鱼符并在一处,竟像是未曾剖开一般。李棣定睛看着王晌:“王公,大理寺的凭证在此,这终归是你的权。王公若肯信我,便与我去证明这老饕的身份,或许,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王晌怔然接过,大理寺养着的府兵他从来都没用过,这枚象征着权势的鱼符他也从不沾惹。在他这儿,无论朝堂上厮杀成了个什么模样,倒底都和他无关。他从不站队,可如今,却再由不得他不做选择。

    为仕宦者,终究逃不过这一天。

    王晌攥紧了鱼符,面上倒是呈现出一种视死如归的神色来。终归他也是个没妻儿的人,一条老命便是交代了也没什么,但这黑白案子牵扯诸多人命,却是一定要查个分明的。

    大理寺的府兵们虽不经事,可藏久了的宝刀终究未老,开刃时仍然寒气森森。王晌瞧着不声不响,动作却极快,大理寺的主簿翻出官印,狱丞牵出细犬。死了几十年的大理寺终于正儿八经地活了一回,争了一口人气。

    王晌原以为他们必定要穿半个城赴往城东,毕竟郦安的高官府邸大都在城东。却不想,李棣只拄着刀,十数步的距离行至大理寺旁的张公府。

    不单是王晌,就连谢曜都懵了神。

    这是什么意思?

    在这之前,李棣疑心过无数人,甚至在某个时刻他将自己的父亲也算了进去。郦安这样多的京官,谁都有可能与萧悯为谋,可就是这个只知道养鸡养狗的张公在他的怀疑对象之外,若非兖陵太庙一事,或许他这一辈子都想不到张愈这个人。

    张愈并不在府邸,留下一个看门的小童,照料着张愈那从不肯离身的黑狗。见来了人,小童瑟缩着身体,也不敢吭声。牵了细犬的狱丞破门而入,眼见就要搜寻整个张公府。道士头的小童来未来得及阻拦,那娇宠惯了的黑狗却狂吠了起来,与外来的细犬一起龇牙咧嘴地叫疯了。

    兖陵太庙上听够了这些畜生的叫声,此时心中积郁难平,李棣眼皮直跳,一脚上去踢了那黑狗,力道之大,黑犬呜咽了几声,重重砸在墙角,却是不敢再叫了。谢曜看着一身戾气的李棣,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这样盛怒的挚友,此刻虽未怒吼,谢曜却明明白白地知晓他已经到了不可忍耐的边缘。

    就像是一只绷满了的弦,不知道在什么时刻会断裂。

    越来越多的人围住了张公府,这位平素就脾气古怪的小老头老窝一朝被端,很能引起人们的好奇心。大理寺的狱丞动作这样大,终于引来了巡街的武侯,赭衣人呵斥着围观的小民,瞧见王晌时也没有多大的惧色。

    “王公这样可不合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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