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晌皱了眉, 这么个低位官衔的小奴也敢在他面前放肆,可见他这些年也是太给他们脸了。他这脸色一黑, 那边的武侯也觉出王晌的情绪,眼瞧着两方谁也不让,就要打起来了。
隔了一条窄街, 好事的人围了一道圈儿, 那架势不亚于观看当日十二花舫的龙铁花。
二层茶楼里的百晓生探出了半个头,剔着牙瞧下方的新鲜,原是看热闹,却不想一晃神瞧见了裹着黑色披风的李棣。他歪了身子,一手的瓜子洒了大半。眼瞧着这官兵对峙, 刺头对刺头,想是要惹出大乱子了。百晓生忙不迭地关了阁窗,挥斥着茶楼里的客人, 这样的当头, 可得自保为上。许多茶客正吃的尽兴, 被这么赶着出去颇为忿忿。
下阁座上的一个青衣人挑开了窗, 微眯了眼, 瞧见大理寺的混乱。
“他怎么在这里?”
另一黑衣男子无声阖上窗, 在店小二的呵斥声中站起身,明显异于常人的茶色眼瞳昭示着他的身份, 正是图哈察。而在他身边坐着的那位自然是所谓的胡巫圣女常莺。
图哈察带上斗笠,端了一盏酒囫囵饮下,他哑声道:“还管他做什么?十里亭的戍卫都撤了, 南越的大兵已经压境,北齐必然是要覆亡了。外头起了大火,自家人却在这里撕咬的厉害,可想而知郦安已经烂到什么样的地步了。此乃天亡齐元氏。”
常莺的心忽地一颤:“南越那边不是有陈家的府兵压着吗?怎么会......”
图哈察冷笑一声:“他那点兵济什么事,陈翛怎么可能蠢到那个地步。”他的目光逐渐冷下来,“他远赴壁州是为李家人,更是为下一招险棋,他在引别的人动手。说到底,他也不是北齐人,这儿死了多少人他不在乎。上位者豪赌,可不会管下面流多少血。”
常莺紧紧蹙眉:“你之前为什么不说?”图哈察一把捞起剑:“我原以为,陈翛或许因为李家人有所改变。哪怕是顾忌着那小子的齐人身份,也不会下这样狠的心。如今看来,竟是我蠢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在位十多年,怎么可能改了心性。”
他嗤笑一声:“这样的玄衣相,才当得起他的名号。也好,无论是谁赢了,我们都有利可图。”他瞧着往外窜的小民,空荡荡的右袖微晃。图哈察道:“趁着荀雀门未关,我们且去内城,估计过不了多久,那道门就不会打开了,我们先占了安全场子,再静观其变。”
常莺闻声而动,也不耽搁。
大理寺外的对峙尚未有定论之时,闯了民宅的狱丞搜了一遭,却是什么都没捞着。
为首那武侯眯眼,他冷了脸:“王公可要有话要说?要不,这便跟属下走一趟刑部?”瞧着他这番做派,便知刑部如今已是萧悯的囊中之物,又是一个见风使舵被策反的小人嘴脸。
周身武侯就要来押人,立在一旁的李棣缓缓站出来,声音已经沉地哑地不像话,“绑一个,试试?”
那武侯睨了他一眼,这会子也不做什么表面功夫了。李家或是靠着陈相,或是依着旧时天恩,如今这一切可都不济事了。他嗤笑了一声,挥手示意周身的武侯上去绑人,却不料,只是顷刻间,胸口便吃了踹。整个人狠狠跌了出去,砸在大理寺的外围护栏上。
李棣猛地将环首刀刺进地面,上面血渍未干,凝固成一道道斑驳的血泪,一万分的瘆人。他甚少因着自己的世家嫡子的身份轻贱什么人,可如今这带着蔑视意味的一踹,倒真有了几分不讲理的霸蛮。
满是不许还手、不容质疑的压迫之感。
就在他踹出那武侯的一瞬间,四面八方涌出了无数锦衣人,并不在京城编录名单之内。越来越多的锦衣人将城西围了个遍,好事的城民们也不敢再看热闹了,纷纷抱着小孩儿往家奔。从另一方向赶来的李兴琛勒紧缰绳,心中大石滚落。
还好,他没有误事,来的还算是及时。
武侯被踹的心口气血翻涌,他囫囵吐了一口血,充血的一双眼里写满了愤怒:“李棣!你招领私兵!你是想要造反!!!”
锦衣人沉默地围着李棣,以他为中心圈住了散漫惯了的赭衣武侯。
李棣从怀中祭出了李家尘封百年的鱼符,那枚盘踞着家印的图腾鱼符,是百年的信仰。他青而紫的眼里满是混沌的风云。脏污的雪色里,只十九岁的儿郎、昔日驰骋沙场的金甲将终于找回了那颗孤胆。从前为不连累家人,畏首畏尾,一度想要成为大家眼里想要活成的样子。
或许他本不是个好儿郎,这样的反叛之举早在上苍的预料之中。否则,为什么此刻他心中热血翻涌,酣畅淋漓。
“若忠我,便跟我走。李家不死,我李棣不死,诸位便有生机。”
被皇权压了一辈子的人,为大族的附庸品,这些私兵家家都有,可没人敢拿出来用。这样一个小辈的狂言,有人服就有人不服、有人嗤笑就有人动摇。良久的沉默里,或是在掂量他这番话的分量,究竟值不值得去一赌。
李棣却只是冷冷瞧着周身这些面生的脸孔,这儿不是壁州,这些人不认他的好,大家权衡利弊的也只是利益。周身这些沉默的人,但凡有一个反口,都可能顷刻间逆了局势,说到底,他如今算是背水一战,横着一条命放在这儿了。
偏是这股狠劲,激得一个年轻的绣衣卫站了出来。
他脸色发红,像是涨怒,这么气势汹汹地站在李棣跟前,一度让人以为他要上去扭打,却不想,他竟屈膝下跪,是一个臣服的姿态,厉声道:“齐元氏害我合族,郦安蛀虫在此,此刻不诛,更待何时?!”
他那番话中气不足,带了点少年郎气血翻涌的嘶吼声,却震慑住了当场诸人。曾几何时,他们已经习惯于被盘剥。若今日算的上是谋反又能如何,左不过是拼了命去争一个属于自己的清平盛世。
绣衣卫中有人应声而动,反手便勒住了那跌在地上的武侯,刀光划过,一腔腥血喷溅,却是活生生割下了一颗头颅。阵阵的尖叫声中,绣衣卫们纷纷瞧着李家子的方向,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坚毅。
他们的血还是滚烫的,他们的心还能跳动。
李棣旋即转身看向王晌,却是再冷静不过,他道:“王公,端看你如何了。”术业有专攻,查证案件赃物,须得让真正的能人上场。李棣这番话立在这里,便是给了个定论,如论后事如何,他都会保了他。
王晌心中暗暗震慑于这好儿郎的胆量,他接过身边主簿的册子,飞速的翻阅,相比较那些白纸黑字,他脑中的东西来的更为可靠。
狱丞带进了第二批细犬,这回李棣、王晌并谢曜三人都跟上了。
虽为户部尚书,张愈的宅邸却难得的清贫,几乎是家徒四壁了。他这个人生性古怪,也不与什么人往来,也就是这样泥鳅一般的性子,竟能装疯卖傻似的在郦安扎根这么多年。如今细想,竟不免暗暗心惊。
李棣瞧着翻了个底朝天的内室,忽然就想起了一件事:“王公可知张愈是哪里人?”
大理寺主簿就要传唤下面的人搬出卷牍翻阅。却不想,王晌答复的很快:“定宁一百七十九年九月下旬多发秋雨,下县小吏擢升至京都,张愈便是当中的一拨。若我没记错,张愈应当是......”话未说出口,便先把自己给惊着了,他缓缓吐出四个字,眸中神色复杂,“廊州何山人。”
从前他们只关注着那些小吏来京一事,从未深想过当中的联系。便是有,也尽数往谢家身上猜度了。以范仲南为首的贪污案当中小吏,第一批便是从廊州开始的;而如今的太子少保萧悯也是廊州何山人,再来一个张愈......有些事情似乎有了解释。
谢曜与狱丞走进了内室。再普通不过的一间屋子,俱是文儒的陈设。历经家族大变之后,谢曜明白能设下这样大一个局的人,绝不可能将书信一类的东西留存,因而他也不和狱丞们一道。
谢曜环顾室内,他手里也牵了一条细犬。
内室正中涂着一幅山水画,上面无人无物,只有泼墨飞溅,大面积的留白,这些泼溅的墨点像是飞雪,又像是霜降之时凝固而成的结晶。一人一犬沿着画壁缓缓地走,谢曜试着去推那画,很可惜,后面是实打实的墙,并非什么机关。就在他抽回手的那一刻,指尖却沾了一些奇怪的味道。谢曜凑近了闻,只觉得这味道似曾相识,可一时叫他说,又说不分明。
细犬显然也觉察到了什么,只一个劲儿的对着那巨大的画壁狂吠。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李棣闻声走近,他捻了画壁上的墨渍,与谢曜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用多言,在李棣的眼神中,谢曜也想起了这股特殊的味道究竟是什么了。
李棣沉声道:“叫人来把这面墙砸了。”
站在檐下的道士头小童也不敢说话,他抱着那只被踹的奄奄一息的老黑狗,无声地淌着眼泪。
狱丞们的动作很快,待得在泼墨画壁上砸出一个洞时,众人皆屏息以待,细犬这回真的闻到了刺鼻的味道,止不住地狂声嘶吠。
王晌拨开站在前面的主簿,却见被石砖封实的画壁之内原有一个甬道,如今已经被砖石填充。搬开石块,能见到里面还有未来得及运走的深色大桶,甬道很狭窄,几乎是密室一般的存在了。地上盘踞着斑驳的黑色液体,时间久了凝固成干涸的固态。
那股难闻刺鼻的气味便是从哪些黑色的固态物体里散发出来的。
王晌心下大骇,他岂能不知这是何物,“这、这不是当初在三生坊搜集的油料吗?”
李棣却冷笑一声:“或许当初真正纵火烧了王公大理寺的也不是谢二郎。”他沉声道:“城东城西之间隔了一道长街,更兼有荀雀门拦截,谢琅若是想要纵火,确实可以利用三生坊来藏纳油料。但是相比三生坊,张公府或许更为便捷。那场大火烧的太猛,谁能想得到邻居就是纵火之人呢?”
王晌心中一滞,也怪当初他被这件事绕晕了脑袋。因是费劲心力在三生坊搜寻出了物证,也就不去深想为什么那些油料还留存在三生坊中。若是谢琅有心藏纳,那些油料就是隐形的罪证,万一有一天被人发现,这事便藏不住了。
仔细深想,王晌竟不免猜度,或许那些在三生坊的油料原本就来自城西的张愈宅邸,只是后来被人有心运到了那里。那人知晓谢家的一切,晓得谢家有和三生坊连通的地下密道。趁着陈李二人发现密道,索性直接将这脏水一并泼给了谢琅。
一念及此,不禁冷汗淋淋,当真是毛骨悚然。
谢曜却已经是眼中盛怒难忍,此时见到这秘藏的赃物,便是再愚,他也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当初他的兄长被定罪,犯下的铁罪不过两个,一是五年前的廊州贪污案件、一是私自纵火烧了大理寺。可如今看来,连这两桩铁证都是他人诬陷设计。他的兄长,就这样怀着不可饶恕的逆罪吞金自杀,至死也要背负着罪佞的耻辱。
焉能不痛。
“萧悯......”谢曜自喉中发出绝望的怒吼,他猛地捶了石壁,拳上鲜血淋漓,恨的声音都带了涩意和哑意:“我要杀了你!”
李棣的情况不比谢曜好上多少。他虽一早便知萧悯背后有人,当初在兖陵太庙上,许容缨似是而非的那句话让他想到了这个豢养黑犬的张公。也是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前来佐证,却不想,竟真的查出了这样一个惊天秘隐。
豺舅养帝储。
许容缨在太庙待了那么多年,或许也曾见过一些不为人知的秘隐。
养了豺舅的人是张愈,那么帝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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