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大殿像极了刑场, 所有的人都被阉割过情感,只剩下一副看不出残缺的肉身。
李自越是恐惧, 萧悯就越平静,乍一瞧,他似乎没有为着这一刻多兴奋, 反而越来越厌恶李自这种愧疚的神情。
每个人心中都在较量、都在测算, 唯有陈翛,唯有他一人置身事外的冷眼瞧着他们。这样悲情的时刻却不能撼动他一点儿怜悯之心,冷血的让人厌烦。
萧悯看了一眼他所在的方向,颇为感兴趣地笑道:“陈相一早便猜到了么?”
陈翛却不答反问:“你若是东朝,何必要反?”这话问的深意无穷, 既是质疑他的身份,又似乎是想要套出什么话。萧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就笑了, 他瞧着身边的刘成山, 道:“陈相这是在为李家子拖延时间哪, 还是说到了这个时候才好奇皇家的秘隐?”
刘成山没有说话, 只是对他摇了摇头, 眼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陈翛是什么人?最善于攻心, 现在最该做的不是在这儿与他废话,而是要李自交出藏纳的印玺。可是萧悯却好像没有看懂的他的暗示, 刘成山狠狠皱眉,他知道自己劝不动他,只得转身朝着张愈寻求帮助。
张愈站在那里, 身形已经有些佝偻,半白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太过老态。他下意识地去摩挲着右手指骨,他常在那儿拴着牵狗的绳子,如今已经养成了改不了的小动作。
陈翛看着金座上的萧悯,道:“你的局设的这样完美,只可惜一处有了错漏。”
萧悯看他,眼中有了些许兴趣:“还请玄衣指点。”
“谢二郎。”陈翛深深看着他,沉声道:“你本不必杀他,依着你的手段,只要稍加安抚,他照样会为你做事。当初三生坊查出油料一举太过刻意,倒不像是谢琅露了马脚,更像是你冒险刻意至他于死地。若你不冒险,可能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这郦安之中动手的人是谁。你本可以做的更不动声色、更滴水不漏。”
萧悯的笑凝固了一刻,他垂了眼。他本是个年轻俊秀的人物,又兼有文人气息,这么一垂首倒给人一种他很感伤的错觉。萧悯点头,“是,我本可以不用动他,但是怎么办呢?”他很苦恼地皱了眉,“他欠了我的债,我不该追回来吗?我就是想要杀他,从第一面,无时无刻不在这么想着。既然这么想,也就只好这么做了。”
话一出口,是半分歉疚也无的。
陈翛终于皱了眉,他道:“谢琅吞金自杀是在为你留后路。否则,你怎么能走的这么远?”谢琅便是再蠢笨,也不可能不懂给自己留条后路。便是下了大狱,也该有自己可翻盘的棋子。只是他放弃了。换句话说,萧悯的赢,扎根于谢琅的不想赢。
“陈相这是在教我做人的道理吗?”萧悯却像是听到什么可笑之极的话,\"你的时间可不多了。”末了几个字像是威胁。
陈翛缓缓走过去,朝着萧悯的方向,刘成山立即上前一步,很是护着萧悯的样子。陈翛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神色,他淡声道:“你是为先皇后而来。”
那话不像是问句,更像是一种带着笃定的确信。
萧悯挑眉,竟是击掌而笑:“真是多智近妖,陈相不如说说,你是怎么个猜度的?我也想知道我究竟是为着什么而来的。”
陈翛却没有看他,他无声地瞧了张愈一眼,这个沉默的古怪老头究竟藏着一颗什么样的心呢?放眼这十多年,细细回想,在很多不该有他的地方都瞧见过他的身影。
十二年前的荀雀门之乱,通向金銮殿的宫道上除了谢家人,还有这么一个牵着黑狗的张公;十一年前的许家婚宴上,张愈藏匿在人群里,默默瞧着他们这些人厮杀;一年前的大理寺纵火一案,火势烧的那样猛烈,却独独碰不到张公府一丝一毫,那些突然杀出来又退离的越人刀客,真的长了翅膀吗?还谁说他们早有可容身的地方?
“我只是想不到,张公竟然对先皇后情深意重至此,竟甘愿十年如一日的蛰伏在朝堂里,就只为了带太子回朝。”
李自因陈翛的话而猛然回神,久远的回忆混杂着难言的恐惧感瞬间占满了他的心,他只能指着张愈,目中尽是震惊:“你......”
张愈终于抬眼,他瞧了一眼陈翛,眼里沉的像是一潭死水:“你以为靠你这些无意义的猜度就能污蔑先皇后吗?”
陈翛点头,“是,确无实证。知情的人想必早就张公被灭了口,只是死人虽不会说话,畜生却可以。”他的眼神冷下来,“张公养的那条黑狗想必出自兖陵太庙,那些黑狗是先皇后早年豢养的,十分认主,可一见着张公却不认生,如此想来,这当中没有古怪吗?或许张公也早知道那些畜生会坏事,但是你一直都没有杀了它们,由此可见张公心仁长情。先皇后的小宠都带在身边养了这么久,更何况是他的孩子。”他瞧了一眼萧悯,“若萧少保当真是东朝太子,倒正好能对上我苦想不得的这一点。”
那话带着一点讽刺的意味在里头,萧悯也没有再笑,说到先皇后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再没有笑,连皮相上的虚假笑容都吝啬给予。
李自忽然想到当年太子五岁诞辰,诸官送礼,一直寡于交际的张愈竟破天荒地上门送了一份异常沉重的厚礼。当时李自也只是自诩家门鼎盛,就连这样的怪人都想要沾上几分光。如今回想,才发觉其中的不对劲。
他是根本不知道先皇后与这张愈有什么故事的,在李自的印象里,先皇后虽对明宁帝无意,却也不是一个随意的女子。如今瞧着张愈,又看了一眼他视为己出的萧悯,前尘往事袭上心头,他竟也糊涂了,只怔怔道:“你和沉霜......”
张愈却只是冷冷瞧了他一眼:“你不配说她的名字。”
李自被他这话激怒了:“我是先皇后的嫡亲兄长!我不配说?你是先皇后什么人,你存的什么心,你是个什么样的身份?”
张愈冷冷嗤笑一声,至此他也不再遮掩:“亲手送她进这样的死人坟墓,你竟还腆脸标榜着嫡亲兄长的名号?李自啊李自,你当真是无耻至极,拿自家的妹妹来博前程,这样吸干她的血。”他的声音越来越哑,“你又是个什么好身份了?”
李自平生最对不住的也就这个小妹,被张愈这么一激,一时间心血翻涌,竟辩驳不得,眼瞧着就要晕厥过去。
张愈却一字一字的咬重:“这世上,只有我会陪她。”他年岁已经不小了,可这样年暮的人说出这么执拗的话,才更叫人觉得毛骨悚然,“李家该死,不曾错冤你分毫。”
在他们这般争辩时,假太子却匍匐着、像条狼狈的狗慢慢移到墙角,企图从这个困死的牢笼里挣脱出去。就在他要爬出殿门的时候,侍人忽然碎步行来,跪于金座上的萧悯脚下,呈报道:“圣人不好了。”
萧悯闻言瞧了一眼窝在一处的假太子,忽然就起身,他的身形轻的像一阵风。他走到假太子面前,半蹲下来,温柔邀约:“太子要不要与我去看看圣人,想必他是很想见你的。”
假太子双手并在一处,一个劲地往地上磕着头,磕破了皮,他泣不成声:“求你、求你不要杀我。”
萧悯有点生气,他握住了他的手,“太子不要与我一同去吗?”
假太子连连摇头,也不管看不看人。萧悯很是惋惜地站起来,似乎就要这么放过他了。立在暗处的武侯无声瞧了萧悯一眼,并没有从方才的惊愕中回过神,一时间也被这真假太子绕的神智不清。萧悯朝着那武侯伸出掌心,武侯一愣,旋即明白了,拔出插在腰带上的短匕首,递给他。
萧悯没有力气,就连拔这样的匕首都会发出很刺耳的声响。假太子听见了利刃之声,腿侧一阵热流滚过,没了命地开始疯爬。萧悯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在他后面跟着,有点像是鼓励稚儿学步一般,很是耐心。
人的恐惧总会比死亡来的激烈的多,假太子似乎知道自己逃不得了,他任命一般靠在墙角。萧悯就半跪在他身前,他说:“看着我。”
假太子颤抖着睁开眼,一行眼泪滚下来。
萧悯说:“你如此想要这个身份,却又做得这样不好。比我不如,可见你没什么用。”他是真心实意地感到遗憾和可惜,“我早可以要了你的命,可是我又太想看着你往下走。真太子教不会假太子,真是让人失望啊。”
还未来得及给对方什么反应的机会,萧悯便执着匕首刺进了他的喉咙。他不会用刀,扎到骨头时滑了一下,喷了自己一脸的血。因为做的不好不完美,他复又拽着假太子的发间玉带,这次真的缓慢而迟钝地刺进了该刺中的位置。
温柔地托着他的身体平放在地上,极快地抽身站起,带着点蔑视的俯视着。
原来血是喷溅出来的,而不是四面八方的流出来的啊。
陈翛紧拢在袖中的手指无声地攥紧了,他本不是个良善之人,可此刻瞧着萧悯这样病态的举动,竟也觉出了一股深深的恶寒之感。
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已经病入膏肓,烂到了骨头里。
明宁帝被刘成山辖制着,内宫里的人都不知道皇帝究竟病到了什么样的地步。自登仙楼回宫,他便被锁在了一隅之地,切断了和外朝所有的接触机会。哪怕是侍奉药物都没个体己人,有一回几乎快要被活活饿死。
萧悯揭开山河图的帷幔,瞧见了面颊深深凹陷的皇帝。他长的这样一幅凶相,腾蛇纹太重,想来年轻时也不算多好看的人物。
他们长的完全不像。
萧悯坐在他的榻边,瞧着他枯槁的一双眼珠,只是很平静地笑了笑。笑容牵扯到肌肉,高挺鼻梁的血珠往下滴落,染了皇帝身上的龙袍。
洇在天价的布料上,慢慢晕开来,毛刺似般不圆润的边角,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