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间或一轮地转着眼珠, 像是觉察到了身边坐着这么一个人。他想要出声,可是嘴唇焦渴起皮, 嗫喏了半晌也没能发出一个清晰的字。
“圣人怎么会想着将印玺交呈给李家?”萧悯低头看他,“这可不大像您平素的作风,实在是过蠢了些。”
明宁帝觉察到了萧悯的逆反之语, 他的喉咙像是破风口袋一般:“奸佞之贼!唯女子与小人......”后面的几个字因为中气不足而没能说出来。
“圣人其实一直都不敢承认自己不如人吧。”萧悯却只是垂首望他, 目中尽是遏制不住的鄙夷,“你不如先皇后,甚至不如懂得隐忍不发的李自,更不要说一手养成却掣肘不得的玄衣相。”
“看看,这样的多的人你都不如。你只会动用臣子们可怜见的一点忠心作为筹码, 所谋划的一切简直是可笑又可怜,就为了证明皇权铁腕......你怎么有资格坐在这个金座上呢?”
从未有人敢如此胆大犯上,敢与他这么说话、敢这样违逆他的意思。这幅平静却蔑视的嘴脸忽然叫他想起了一个人的模样。此刻两张面孔重合起来, 皇帝瞳孔猛地皱缩:“萧悯......孝敏?”
故去先皇后在世时的封号正是“孝敏”二字。那还是数年之前, 明宁帝新帝践祚, 亲自从内朝择选的诸多封号中选的。
可是这样多年了, 久远到他早就忘记了先皇后叫个什么封号。此刻后知后觉地想起, 竟是再诛心不过。
皇帝挣扎着想要起来, 他虽贪心权欲,却并不是痴傻之人, 此刻也反应过来了:“你究竟是谁?”
他是想要去拽他的袖子的,有点像是恶鬼拖拽人下地狱的意思。
“怎么?圣人是要忏悔辩解些什么吗?”萧悯漠然往后退了一步,他抬手擦了一下面颊上溅到的血珠:“说你其实和别的天家父亲不一样、说你明面上冷落我许多年其实是为着保护、说你其实是爱的隐忍而不求理解、说我这样大不逆其实是恨错了人?”
皇帝被他这番话问的一怔, 眼前的人渐渐虚无起来。他忽然发觉自己这样震惊,竟也只是震惊,没有一点儿后悔、疼惜或是别的什么。
他的血这样冷,冷到他自己摸着都嫌冰。
皇帝嗤笑了一声,他瞧着萧悯所站的方向,一口浑浊的气体长吁出来:“你若真是东朝,此刻不要了朕的命,却在这儿与朕说这些话。呵呵,你呢,你又是为着什么?是想要瞧朕悔不当初、要朕为你和你的贱人母亲一哭吗?”他森森然冷笑起来,“妄想,妄想......”
萧悯的神色终于一寸寸冷下来,他一直都是喜怒不露于表象的人,可是此时此刻,他却积聚着怒气,渐渐烧的眼中通红。
不过是一只垂死的病猫罢了。
萧悯忽然迈步上前,他直拽着皇帝的衣领将他从榻上拖拽下来。虽是气力不够,可对付一个病而残弱的老皇帝依旧是足够了。他简直是像拖拽着一块老而腐旧的臭肉,带着他在冰冷的地面上一直拽到熏着香料的饕餮金炉边。
萧悯拽着皇帝的手,带着他的肌肤贴到滚烫的火炉上,烧的皇帝皮肉瞬时就发出了焦灼的气味。
“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么,我的好父皇?”
皇帝口中丝丝窜着冷气,他神智有些不清了:“是谁带你回来的,你没有那样大的本事。”他迟疑着猜度着,“是李自我早该猜到他有异心的,是李家的人......”
萧悯却为着他句话阴恻恻地笑起来,笑到手上松了力道,甚至眼角泛起了泪花,“放眼这北齐,或许唯一肯忠你三分的也只有那个李家了。你利用李家,却至死都不肯全信,何其可笑,何其可悲啊。”
“圣人怕是一辈子都想不到,当年荀雀门异鼠之乱拐走我的是谢家府兵吧。”他笑得够了,才说:“不是李自家的人,而是那个自诩清高的文臣谢家。”
“我被那些低贱的下人奴隶塞进了半人高的铁盒子,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若不是趁着夜袭宰了看守的贱奴,恐怕我早就成了谢家威胁皇权的好把柄了。”
“就这么受尽屈辱的一路流徙。我是齐国的东朝太子啊,我以为全天下都需要我,我竟一直傻傻地等着你们带我回家。”他就这么冷冷瞧着皇帝,“可是我连那个李家子都不如,你们情愿要他、情愿去找一个乞丐般的贱奴也不要我。若不是张愈来廊州捡了我,做了那么一具肖似太子的假尸,我怕早就成黄泉路上的无名鬼了。”
“我本可以和我的小堂弟一样……我和他那样像,怎么就走到如今这样南辕北辙的对立地步了呢?”他带着一点自我鄙夷的讥讽,“若无玄衣,他比我好到哪里?若无你们,我比世人又恶在哪里?”
皇帝喉间一滞,他是要辩驳的,当年派下民间寻找太子的私兵无数,动用多方力量,却始终是一无所获。
萧悯的恨不是无名的,可是似乎错了那么一点方向。
皇帝心中猛地一沉,他捕捉到了一个人的名字:“张愈……”
“是,是张愈。”萧悯凉薄地瞧着他,“先皇后留在前朝最忠诚的、连圣人也不知晓的一枚暗棋。或许刘成山是圣人一早便防备着的,因他本就是先皇后的人,可张愈却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啊……就连我也不曾想过,更何况圣人呢?”
皇帝眸子泛起了垂死的憎恶和恨意,“贱人,贱人!”
萧悯终于直起身,他用脚踢着皇帝的肩膀,将他翻了一个面,让他正面躺在地上看着自己、看着自己揭开饕餮香炉,往里面添了一味褐黄色的香料。
“恐怕要叫圣人失望了。”他道,“我并非通奸私生之子,我依旧冠着齐元氏的姓。”
那褐黄色的香料融化,一圈圈飞旋而上的烟雾从孔洞里蒸出来,蒸出了一个个眼珠子似的烟圈。
“待得印玺找回,清肃不必要的毒瘤,我自当为父皇重塑一个齐元盛世。”
萧悯在那样的烟云里退步而出。他给足了皇帝足够的尊爱,这样的孝心简直要将他自己感动。
***
金銮大殿成了死人堆,偏殿隔开的几个屋子分批羁押着被萧悯囚禁的诸官女眷。
因为陈翛身份的不同,早早便有人为他脚上缚了铁链。张愈沉默地站在武侯堆里,阴恻恻的半张脸晦暗不明。
“他就是个被娇宠坏了的孩子。张公再这么溺爱着,迟早会害死他。”
张愈闻声看去,却瞧见陈翛镇定坐于偏殿一角,他冷笑一声:“玄衣且顾好自身罢,你还真指望着李家的人能靠着那么一点游散兵力打进金銮殿?”
陈翛迎着他的目光,不惧不畏:“不过一条命罢了,押在他身上我觉得值当。赌了一辈子人命官司,我还怕输这一回么?”
张愈冷嗤一声:“只可惜,你是等不到见他的。便是这诸官不死,最该杀的人也只会是你。”
“那我也算是全了颜面。”
张愈忽然沉默了,他游离旁观在这齐王朝中多年,见多了党派倾轧。放眼百年才出了这么一个为官做宰的奇才,若就这么一朝陨落,说不可惜实在是有昧本心。
这场元李两家之间纠葛不断的恩怨原本与陈翛并没有多大关系,他本可以抽身事外冷眼旁观;本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做好他三相之首的位置。
本该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却偏偏在半途上追着光而去,舍弃了手里该有的筹码。
张愈忽然产生了一种很难言的感觉,他觉得这个世界都被扭曲了。
爱而不得的人都变成了青面獠牙的妖怪,变成妖怪的鬼却又想要弃了邪道重回正途。如此循环往复,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陈翛动了动脚踝,锁链发出一阵声响。他说:“我想见一见家中小妹。且算我临去前的最后一面,毕竟值得我惦念的人不算太多。”
张愈深深瞧他一眼,没有说话。
撩着帘子进来的刘成山紧紧蹙眉,压着声音在张愈耳边复述了一遍偏殿中所见。那皇帝死相狰狞,暴睁着一双枯槁眼球,迟迟不肯闭目。
“谁叫他这么做的!”张愈动了些气,“印玺之事尚未探出全貌,他竟……”余下的话也是顾忌着在场之人没有说出来。
陈翛早先预言的那句话此刻无声契合上,让张愈忍不住皱眉。
刘成山复又瞧了一眼端坐于青石阶上的玄衣相。倒是一点儿也瞧不出是个狱下囚的身份。
他压低了些声音:“那边方才传来消息,说是那人胎心不正,已经见红,眼瞧着是不行了。”
这些带着腥血气的话张愈很是厌恶,仿佛孕妇生产之事很能脏了他的耳朵。他瞧了一眼陈翛,良久才道:“她终归是活不了的,你肯见她便去见。”
陈翛面上没什么神情,可是手中指骨却攥紧了。
***
自上回大魇咯血后,陈怀愉便被移到了一间狭窄封闭的屋子。小而窄的窗子连光都是奢望,更不要说什么活人气。
起先她还会挣扎抗议一番,可到后来就渐渐绝了念想,一股郁结在心里的怨气梗在心间上下不得,啃噬的她夜夜惊梦难眠,身上那件衣裳几乎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汗渍黏附在身上。
直到产婆来了,她也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胎动的。旁的人生产大概是又哭又喊的,可是她一点儿都没力气,只能睁着一双深陷下去的眼睛,死死瞧着那扇破旧的铁窗。
瞧到眼睛发涩发疼。
有人在她的肚子上按来按去,推着一块沉重的肉块出去。那或许是个生命,但是具体是什么已经没有和她多大关系了。
她静静地麻木地等着死亡的降临,连抗争都没有一下。直到、直到一双温热的手握住了她枯瘦的手指。
她歪着头去看,早就哭干了的眼眶忽然就又酸了。她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委屈什么的,可是她那样想哭。
她泣不成声:“九哥……”
我好害怕。
陈翛平生除了李棣之外极少与人有肌肤相触,可这回他却除下了冰冷的手套,拿他丑陋的手掌握着小妹妹的手。
他擦着她面颊上的眼泪,拨去她面颊上黏湿的发丝。他对她失望过无数次,可是瞧见自五岁起便捧在手心里护着的、直至十七岁离开他的妹妹被折磨成这样,他还能记恨她什么?
他沉默着握着她的手,满室的腥血气太重,重到他的心也溺死在里面了。
他说:“九哥陪着你。”他平生不肯骗人骗己,可是这回却说了假话,“小十六,我带你回家。”
陈怀愉视线一片模糊,她多想起来抱着他,可是她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陈翛那句话说的她羞愧难当,将她打进了更深一层的心魔地狱。
她开口,积在喉咙里的血顺着唇角淌了出来,黏在脖颈上。
“我知道你带我走是把我认成了别的人。我不叫小空,九哥,我不是小空……”她没什么力气,声音也越来越弱,“我好怕有一天你找到那个小空之后就不会再要我了。她们都瞧我不起,我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我就想找个真正为着我、喜欢我的人,我总以为自己可以无穷尽地在你那儿偷着不属于我的爱……”
“我哪里配呢?”
“我这样害你至险境,死后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陈翛握着她的指尖,那儿太凉了。女孩子的指骨又柔又软,本该拿来簪花描眉,而不是任由它失了温度。
他心中竟然泛起了异常酸涩的感觉,或许一开始他就不对她说那两个字。后来再多的温情也弥补不了那两个字带来的误会。
一步错,步步错,尽是冤孽。
“十六不是别人的影子,你一直都是我的亲人。”是这个郦安里、那个陈家中唯一一个让他觉得能够付出亲情的人。
他从未得到过亲情,所以没有人教他怎么做才更好。他只能用自己贫瘠的想象,预备着一点点将她养成郦安中最快乐的小姑娘。
要什么,就给什么。
陈怀愉痴痴望着陈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对他说:“九哥,你出去吧。”
走出这孤城,走出这郦安,走出这皇权倾轧的地狱。
有小娃娃的哭声响了起来,产婆颤着声说了句弄璋之喜。这个男娃娃喝着母亲的血落地,在父亲不要他活的情况下依旧哭出了嘹亮的第一声。
陈翛忽然面颊上一凉。
他自褪下了云鹤玄衣外袍,轻轻包裹住这个齐元家第一个天子嫡孙。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