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小说:棠棣 作者:故里闲生
    近二十年未闻的国音再次被奏响, 古早时期禁封的曾侯乙编钟重现天下,如此乱世, 金銮殿却靡靡之音不断,可想而知里头的人是有多么肆意妄为。

    血在往下滴落。

    杀卷了刃的环首刀在地上堪堪擦过,握着它的主人一步步沿着高梯而上。

    大门是敞开的, 两列具服而立的武侯冷目瞧着这个昔日威风凛凛的小将军。

    李棣慢慢瞧清了大殿中央的人。

    青衫状元郎执着细长的青铜木槌, 长短不一的甬钟依次排列系在桐木上,错金篆体铭文盘踞在古朴的器身之上。

    便是不穿蟒袍,他也是太子。

    不遮不掩,不怒则威,不叫人任何人瞧出自己的弱点, 这才是天子。有人是生来便当帝王的,譬如这冠着萧姓的真太子,也有研学不成、反出丑态的, 譬如明宁先帝。

    被击奏的国音择的是诗经里头的词, 曲名为棠棣, 是血脉根系相连的天地馈赠。这北齐的第一国音, 是他名字的来源。昔日李家有嫡, 明宁先帝便一奏国音, 泽福于李家,赐那襁褓小儿一个“棣”, 当真是天大的殊荣。

    然而所有的错误和冤孽都是从这个字开始的,如今拿它来结束也好。

    萧悯击奏编钟,却并不能持续太久, 他很快就没多少气力。搁了木槌,转身,自这样辉煌的大殿瞧着李棣来的方向。

    他的眸子里有光,轻声唤他:“小堂弟。”

    李棣只觉得心上被什么东西绞住了,刀剑加身都没有可此时此刻来的可怕。萧悯竟不畏不惧地朝他迈步而来,他温柔地笑:“我更喜欢你叫我堂哥。”

    那是当年荀雀门异鼠之乱,挤进马车里的元家太子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们本是一胞同生、一脉相连的兄弟。

    “......为什么偏偏是你?”那真是夹杂着无数的恨意和不解才能问出来的一句话。

    萧悯瞧着他这一身狼狈的样子,瞧着他原本干净的面庞被血和淤青占据,竟难得觉出了一些怜悯之心。

    “若你是我,一朝太子,失落民间,被人戕害至此,你恨不恨?”他幽幽瞧着他。

    李棣却森然瞧着他,“这样想会让你觉得安心么?你害了那么多人,他们个个都负你弃你?陈家女儿嫁你信你,不是你刻意的诱导?”声音冷下来,“所以你就要杀了谢琅,你就要颠覆整个谢家来为你的复仇做陪葬?”

    “......我不爱听他的名字。”萧悯不笑了,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冷光,有点不大开心,“你也最好不要再惹我不高兴。”

    李棣眼中卷起了浓烈的厌憎,简直觉得眼前这个同岁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城西张公府邸中已经搜出了罪证,当初的大理寺纵火一案并非谢琅所为。甚至于五年前的廊州贪污案也只是你们借了谢家的手,倒是摘的干净。”李棣冷冷瞧着他,“你背后的人是张愈。”

    萧悯静静听着他这话,直到他说完,他露出赞许的眼神,“小堂弟倒是比那只笨狸猫聪明多了。怪我从前看轻你,现在想想,你还真是不简单。”略略一顿,“你瞧,没了玄衣相,你才能解了身上枷锁。”

    “你知道么?我本有无数的机会可以要了你的命,但是我舍不得。”他缓缓迈步向他而去,不惧他手中有滴血的寒刀,“来我的身边罢,就像从前那样,就像你与舅舅曾许诺我的那样。”

    在为孩童之时,他便和父亲入宫,父亲指着东宫,告诉他,大殿里住着一个孤独的小太子。他们李家这一辈子的使命就是要保护那个小殿下,让他长成一个福泽天下的帝王。

    那一度是他生的意义。

    萧悯自始至终都没有威胁他,甚至没有疾言厉色,倒真是像极了邀约的姿态。然而李棣却只是往后退了一步,他抬起发酸的手臂,横陈着卷刃的刀指向他:“玄衣何在?”

    萧悯不会动李家,他不敢,因为他还没有拿到印玺,便是一朝登基,他也需要李家的扶持。可是陈翛不同,若是新帝践祚,第一件事都只会是拔了前朝的豺狼根系。

    萧悯只瞧着他手中那把刀,缓缓地、极轻地从唇边吐出两个字。

    “蠢货。”

    有点恨地望着他,像是因为他这般不要命的爱和相护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厌憎和痛恨。

    萧悯慢慢往后退,以肘撞了编钟,一排甬钟嗡嗡作响。那无数的人像是潮水一般涌出来,巨大的锁链拖拽着那个铁笼子缓缓从阴暗的角落里现出全形。

    李自还算是完好齐整,只是被武侯看押解着。李棣飞速地环顾了一圈,心里焦虑的情绪已经快要将他整个人都烧穿,他哑着声音复又问了一遍:“玄衣何在?”

    萧悯却只是幽幽望着他:“你猜不出么?”他冷冷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他那双手终日藏着掖着,我还以为是什么宝物呢?原来那样丑陋,怪不得不敢得见天日。”

    “死了。”萧悯略一歪头,“不过我帮你留了他一双手。”带着一点恶劣和讥讽的笑意,“已经装好了搁置在金盒里,堂弟想要瞧一瞧么?应该还算是新鲜的。”

    李自瞧着满身戾气的长子,今日之变实在是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他喉中酸涩,却也明白今日怕是要覆亡在这大殿里了。他喃喃道:“宣棠......”

    “来。”萧悯的眼神冷下来,“让孤好好瞧瞧你的本事。”

    既做不成君臣,便该将此人扑杀在襁褓之中,不叫他长成可反扑的野畜。

    藏匿在大殿里的武侯立即纷涌而上。然而几乎是在一瞬间,原本安静的金銮大殿外忽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呵斥之声,萧悯微微皱眉。

    一颗沾着血的头颅咕噜噜从殿门那里滚进来,一腔血洒大殿,惊得里面的女眷惊恐地嘶喊着。

    一个灰青色胡装的女子翻身擦拭书刀,手里还攥着一个无头的武侯尸体,周身难驯的野性和戾气完全遮掩不住。

    有人认出她的模样:“常锦!常将军!!!”

    常莺眼中烧着浓烈的恨意,自她身后走出了浑身是血的图哈察,高大的身影压迫近乎压迫性质地挡住了殿门,他手中的百花弯镰也裹着粘稠的血。

    略一搜寻,便瞧见了青衫人,他从喉中挤出几个泣血的字:“吾必杀此僚!!!”

    几乎随着他这一声话落地,越来越多的人从外面涌进来,皆是溯胡人,正是图哈察带进郦安城的那批随从,还有一些面生的私兵,想必是充当流民私混进来的。

    萧悯冷笑了一声,双眸微促。

    真是让人想不到啊,李家子竟还有这样的本事,能揽到溯胡人的力量相助。也是,方才进殿与他东拉西扯,不就是在为了替这些溯胡人争一起机会么?他当时怎么就没有意识到呢。

    他的小堂弟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

    一个时辰前,末时,日跌。

    城西处荀雀门轰然关闭,自通安坊的水渠摸行至此处的李棣方一露面,便极为不幸的遇上了一批戕杀臣民的萧氏走狗。

    李棣跌跌撞撞走过去,从混战中抢下了一个被剥扯了半边衣裳的民女。视线一触,竟是霍弦思。

    李棣怔住了,也只草草从地上拽起一件破衣为她遮着。他要送她去檐下避险,却不料,这个平素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女儿却神色坚毅地抓着他的手,她说:“李公子,请你务必带我去见一个人。”

    李棣皱眉,能侥幸逃了一命却还要再入险境,他不情愿带她那么做。谢三拿命护着的珠子,他不敢弄丢。

    可当霍弦思附耳与他说出一句话时,李棣却难掩惊异地双瞳微缩。几乎是再没有犹豫地便揽着她从流民和战乱里寻人。

    溯胡十三部的人本有谋反之意,此刻城中出了大乱,他们靠着强而蛮横的力量占据着一隅之地,冷漠地隔岸观火。

    不救,也不趁火打劫。

    这样的局势一直维持到李棣的出现。

    图哈察听了底下人的传报,倒是气极反笑:“他还有胆子到我跟前来弄鬼,也罢,这次没了玄衣护着他,该清算的东西是时候要清算一二了。”

    振力拍案,捞起百花弯镰,图哈察在溯胡人所盘踞的酒楼前看到了李棣,一时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不说那是李家的将军,他是断断认不出的。便是看过无数狼狈人,也不及此刻面前人的万一。就是这股至死也不肯缴刀降伏的韧性和蠢劲,倒让他暂时忘了两人的宿怨,一时竟有些心颤。

    常莺并没有戴着皮脂面具,此刻素寡着面孔,冷冷伏在窗前,指间挑着两枚哨子箭,只等着必要时一击即中。

    却不想,余光瞥见李棣身边的女子时她反倒一愣。

    倒是说不清什么感觉,那姑娘也看到了自己,不过她的反应可要大多了。

    霍弦思早已哭到没有眼泪,此刻脑子又麻又木,隔着这样远的距离,明明晓得眼前人不是心中人,可是她却那样难过。

    恨不得剜了这颗烂的生疮的心。

    常莺瞳孔一震,它竟瞧见那姑娘流了血泪。她狐疑看向图哈察,对方也向她投以探寻的目光。

    李棣倒吸一口冷气,寒风四面八方地朝着他的肺腑里灌着。他用最大的音量道:“惊木堂不留行,正是我北齐郦安的四库掌事、正是已经身殁壁州平晋陂的常将军。”

    常莺瞳孔皱缩,她一时没有站的住,指间捏着的哨子箭竟刺入手指。

    图哈察暴怒:“你在胡说什么!”

    李棣却没答他的话,只径自道:“五年前,常将军自廊州入朝堂,拜玄衣为师,由他引荐揽了四库武侯的掌事职位。去岁南越□□,明宁帝换了我和她的职位,常将军由此入壁州领军。”声音哑了些,“萧姓之贼设局引得壁州大乱,借此诱我深入壁州,后逼迫玄衣离京,他好揽权。然而那场大战已然不可逆,常将军为了保全剩下的齐人存活,自愿引开越兵,最后……尸首分离,战死平晋陂。”

    常莺听得面上落了泪,她死死盯着李棣,“惊木堂的人立誓此生绝不入庙堂,她……”

    一直静默的霍弦思却站了出来,她细而轻的声音在这样的混乱局面里显得异常无力。

    “她是为送我回家,因我踏了这样的死境。”

    她面上已失了所有的血色,只淡声道:“阿锦告诉我,她有一个胞生的妹妹和溯胡的师兄,当年她到廊州接任务,其实也是要为你买郦安的好头面。她本该安安全全回江湖的……”

    “你们找不到她……你们该杀的人是我,是我拖累了她……”

    图哈察眼睛发红发涩,他紧握了手中的弯镰,好男儿流不出眼泪,可是他却发颤发抖。

    他们三个是惊木堂上的人,本来该一辈子这样快意恩仇的走下去。可是五年前常锦离京便再没有回过山野,所有的人都说她不爱惜羽翼,一脚踏进山下红尘富贵便失了心,再不想回家。

    他后来听不得那样的话,也斩断自己在此事上的念想,一头扎进了最厌憎的溯胡,历尽辛苦成了封远候。

    他想,如果他能收服了整个惊木堂,将这个江湖都拿来与她做个礼,她是不是就会回来?

    可是他没能收服惊木堂,且还因此失了一臂,而常锦也一直没回来。

    图哈察冷笑起来,一声又一声。常莺却已经按捺不住,她风风火火地推了门出来,冷笑斥着霍弦思:“你是个什么东西?她凭什么为你留在这么个烂地方?骗子!你跟她一样都是骗子!”

    说着说着,自己却流了泪。

    霍弦思说不出话,自从谢曜口中得知他与李棣的见闻,听到那与常锦生的一样面孔的胡巫圣女时,她就知道阿锦的家人来了。

    李棣却挡在霍弦思身前,他沉声道:“为情,常将军是因萧姓贼人逆反之举而身殁,你们若是为她而来,该替她报这个死仇;为利,若外面的越人破城,你这些溯胡人如何能逃得过?”在这样的情境下,他竟能镇定到这样的地步,当真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之外。

    “若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最起码我能送你活着出京。”

    图哈察面上涨的通红,他咬牙道:“你拿什么来承诺我?你自身难保!”

    李棣只深深地瞧他一眼,他抬了右臂而起,握拳对准身上这护甲用力一扣。

    一声复一声,共十二响。

    图哈察面色一白,他惊愕看他:“你们……”

    李棣却已经擦了染血的刀,“你不信我,也该信他。”独狼眼里有疾风骤雨,他道,“可事实是,他只信我,所以你没得选。”

    图哈察握紧了手上的弯镰,茶色的瞳孔渐渐烧起了浓烈的恨意。常莺却比他作出的决策要快,她反执起书刀,身形快的像风,直朝金銮大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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