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胡蛮子和四库武侯、文生太子和世家将军就这么僵持着, 一时之间的局势反转,谁也料不到接下来还能发生什么事。
李棣如今手中拥军, 那样不惧的神色倒是杀灭了不少笼中人的恐惧之心。他冷目瞧着萧悯,道:“你究竟恨着什么?”
萧悯唇边无甚笑意,却是不肯答他的话。
“当年并非李家不肯救你回京, 相反, 同样的兵力,他们全数压在你身上。这也是为什么我流落落奚州整整一载都无人问津的缘故。”他自己也不愿追忆这段惨痛的过往,却狠着心肠往下说:“李家派出的人你或许想不到,但是寻不得你却是无奈之举。如此,你还憎恨什么?”
萧悯却狠厉地看着他, 嗤笑道:“你是要告诉我,说这一切都是巧合么?李家倾尽全力却找不到一个太子,这是巧合?”话音一落, 他自己反倒顿住了, 瞳孔微缩。
李棣深深看他一眼, “这话你怕问不了我, 你该问张公。”
站在人群里的张愈肃冷着脸, 如同一截木桩。萧悯忽然转头看他, 扯出一个极惨淡的笑容,“亚父?”
张愈神色漠然, 不肯说话,甚至都不肯看他。
“太子殿下......”李棣深深看他一眼,“殿下当年流落廊州, 张公如何就能轻易寻到?若殿下想要复仇回京,又为什么会耽搁整整十多年?这之间诸多存疑,殿下竟从未深思过么?还是说,殿下其实是不敢深思。”
在一旁的李自却已然后知后觉地反应出来了,他喃喃道:“沉霜......”
萧悯面上的血色一点点地失掉,简直像是一张逐渐碎裂开来的面具。他忽然笑了起来,一声叠着一声,满是讥讽之态。
李棣却只是看他,说出心中盘踞已久的那番推证:“当年荀雀门之乱,李家为保殿下一命打算用我来交换;谢家与许相分裂,企图绑了殿下做为筹码。在这样的双方势力乱入情况之下,殿下如何就能那样轻易逃脱?”
“殿下看到的是自己被迫离宫,可若这场离乱本就是人算呢?真正想借着这场大乱将殿下送出宫的或许正是先皇后。”
那话并非无稽之谈,张愈若只是为迎太子回宫,又为什么要等这么多年?除非是他顾忌着什么、除非是他迎接太子回宫这件事本身就触及了什么人的逆鳞。
因无实证,李棣也只能做出两个假设。
第一,太子确实是因为各种巧合错过了李家的相救,后被张愈巧合救起带在身边;第二,当年太子离宫其实是由先皇后在背后推波助澜,她巧妙且精准地避开了李家的搜寻,将这个可怜的太子殿下送出了吃人的狼窝,可若干年后,这位一心爱慕、敬畏先皇后的张公却不惜重金赶赴廊州,将已经成为平民的太子重新拉回地狱。
张公府里的画壁,飞霜墨点,藏着一份不敢言明的深情。张愈站在皇位之下仰望着先皇后,日复一日,瞧着明宁帝折腾轻贱先皇后,会不会那样的敬爱也就逐渐扭曲了?
如果能把皇帝的孩子养成自己的刀,利用他来屠杀自己所恨之人,弑父弑君、杀臣杀民,这样会不会能纾解自己得不到的憎恨?
李棣宁愿相信前者,这样他落刀砍下他的头颅时才不会觉得纠结痛心。
张愈终于抬了眼,他平静地看了一眼萧悯,却只是道:“殿下要信他的荒诞之语么?”眼神逐渐冷了下来,“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殿下好。”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啊。
萧悯眼中有一瞬的迟滞,曾几何时,他也对某个人说过这样的话。易位而处,方觉诛心。
是他错了么?
便是错了,也当无错。
萧悯只是冷冽地睨着大殿中的诸人,他一步步往后退,用那割了假太子喉管的匕首对着李自的脖子,他的视线在李棣和李自两人身上来回。
“孤只要印玺。”
“南越的兵马就在外城,若不交出印玺,孤便拿这郦安城予你做个棺椁。”他冷笑一声:“或许你能先一步要了孤的命,但这之后,谁也不要活了,谁也别想走出这孤城。”
“孤乃齐元亲嫡,拿了印玺,孤便能召应十二州、孤便能重塑北齐。”他眸中渐渐鼓涨起了血丝,几乎发了狠意,“天命不仁,孤便易了这天道。”
***
荀雀门前。
朱璟宁几乎是用了此生最大的力气才将谢曜拖出城门,倘若他只迟一步,这人一只胳膊便会被生生搅断在朱门里头。
“疯子!真是个疯子!”
他拖着谢曜在离乱的战火中藏匿,朱璟宁冷汗津津,心慌得打颤,看着谢曜错位的肩胛骨,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办。黄家姑娘抱着襁褓婴儿,惨白着一张面孔,她几乎是不敢看半死不活的谢曜,似乎多看一眼自己就会崩溃。
这么一个仅能容身的场子就快要守不住了,他们都明白的。
婴儿哭的更厉害了。
“我们还有府兵,这些人够掩护我们逃的......"朱璟宁有些神经质地策划着后路,“我们沿着水渠往后退,我记得有些坊里是有私窖的,我们可以躲在里面逃一回。”
越来越多的人中了淬火的箭羽,倒在他们面前。有离散的孤子,也有老迈而迈不了步子的妇孺。
荀雀门被关上,宣武门即将成为地狱冥府的大门,而此刻,若想保护这两门之间的幸存者,必须有人舍身挡住唯一的通安门。
谢曜躺在地上,侧着头,眼泪就这么顺着眼角往下流,他眼睁睁瞧着这样的人死在他面前。这对为兵为将的人来说是一个耻辱、天大的耻辱。
他无力地抠着地上的土渍,竟是想要再握住自己的剑。
“谢三!”朱璟宁眼睛从未那么红过,他有些发了狠地扣着他的肩,厉声斥道:“你救不了别人!别太把自己当个圣人了!这个时候做好人谁记得你!”
谢曜费力地移着自己的胳膊,他那垂软挂在身侧的胳膊看着让人心惊胆颤。冷汗津津,惨白着一张脸,却也勉力扬起一个笑:“承你的夸。”
他们两个人撕咬辱骂了这么些年,做了一辈子的冤家,谁也瞧不起谁,谁也不肯轻易在一些事情上落后了谁。
朱璟宁心腔上下起伏的厉害,他死死地盯着谢曜,眼神像是要把他烧穿。
就在谢曜挣扎着要站起来的时候,朱璟宁却忽然做了个手刀砍向他的后颈。他劈手夺了他手里的剑,起身,一张沾着泥污的脸上满是讥讽的笑意,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个王风教化外的腥膻野人,还想要处处胜过我?没道理什么好人都要让你做......谢三,这样出头的风光机会我不会轻易让了你。”
从前谢曜会为朱璟宁的话而跳脚而怒,觉得这厮就是个胡吃等死的酒囊饭袋,在他面前很自傲自己从军戍守边疆身份。
可这回,他却生不起气来,相反,他这样想流泪。
朱璟宁颤着手从死去的武侯身上剥甲,他半跪在黄家姑娘的面前,眼中带了仓惶和狼狈。不顾妻儿的哭泣和拉扯,他揭开棉絮一角,瞧见了初生的小闺女。
他太笨了,笨到不知道怎么抱女儿,只能翕动着焦渴起皮的唇,说:“小囡囡,爹爹为你打妖怪去。”
郦安太尉家的嫡子,一辈子也没上过战场,甚至于拿刀的姿势都很僵硬。他溜猫逗狗无所事事,是这郦安朽烂的贵胄子弟第一人。若后世史官载册,第一个骂的都是想必就是他这种典型的蛀虫。
小白脸朱璟宁咬了牙,瞧着那被箭火烧的通红的木门,连腿脚都是软的,甚至于握着剑的手都在发颤。
他不是大无畏的英雄,从来都不是,可他也不是什么狗熊。
卖了奴契的朱家府兵成了扛旗的最后一批蚍蜉,他们死扛着最后的通安门。宿在墙角疙瘩的城民们一个个转着僵硬枯槁的眼球,麻木地望着肯为他们卖命的世家公子。
这永生永世不能跨越的鸿沟、阶层之间的区分、贵贱之别带来的恨和无奈似乎在这一瞬间弥散了......
或有几个还能动弹的壮汉蓄着泪,也是疯了一般冲上去。一个继一个,拿血肉之躯充当人墙。围在最外面的人被射成了刺猬,刀刺穿朱色大门,隔着木板扎进了骨血,搅的咯吱作响。
没有人退。
所有的人都没有退。
久攻不下的越人似乎也恼火起来,他们架起了火□□,数万万支箭羽从城门处破空而来,粘稠腥臭的油料顺着登云梯往下浇灌,一把火燃了引子。烧成扭曲模样的人互相紧紧抱着,一声又一声的嘶吼惨叫。
我所居者,阿鼻地狱。
雪势渐大,吞了黑铅一般的天幕压了满城离火,天边飞旋而来一只黑羽乌鸦,那只畜生有金色的内羽。
曾几何时,那齐人的玄衣相也曾宣兵而来,彼时他们最先瞧见的也是这只野畜。
有越将远眺宣武门外围边界,天和地的连接处荒无一物,唯有苍茫的雪色。
忽然一个黑点慢慢浮现,越来越多,各色的旌旗狂舞。没人能料到那有多少人,只觉得是没有穷尽的,天地之间的交界处仿佛成了会不断吞吐兵将的黑洞。
十二色的旌旗,各路图腾......是谁有这样的本事,竟能调动溃散不齐的齐境十二州?
那踏雪行在最前头的人戴着盔甲,叫人恍惚觉得那是陈家的相王。
可待援军行至,他们才瞧清了那人面貌,并非玄衣、也不是那有领军之才的金甲将。
无名小卒,此乃无名小卒。
站在阴暗处、做了三十余载影子的人一朝见了天光,这样来之不易,这样叫人惶恐不安。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