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三相许氏孤子, 邺,穷十二载, 苦从玄衣。募兵市马,于庚子年还,率十二州救齐, 扬名天下。”
后世将会记得这样的一个人, 齐相史册将会载下他的名字,不再是冠着母姓的周隶,而是冠父姓的许邺。
这世上总有一些不同的忠,有些人的忠化成了丝丝缕缕的情爱;可也有人就是将这样的忠当做生的信仰,并不掺杂别的什么爱或欲。
那时在兖陵太庙, 阵阵飞雪中,玄衣问他,可曾落空希望。他是深思过的, 然后答, 没有。
尽管玄衣是为着自己的私心将他从乱葬岗救起, 但予以他生之希望这一点并不作假。
他一直都记得, 玄衣会在东厨中为他留一碗亲手制的面。那夜他刚从廊州冒雪赶回, 身上冷的发僵。他捧着那碗坨了的面, 蹲在石阶上,一点一点的全都吃完了。
他想不明白, 为什么会有人不要这样的爱;可随之而来又有点怕,又有谁能担得起这样的爱?
他曾一度希望玄衣心中只有大业,如他一般。可是他眼瞧着李家子亲赴战火, 逆大不韪也要见玄衣一面时,他便明白了一些东西。
他是玄衣的影子,也只能是;而李家子则是带着刺芒的光,他瞧不起,却也做不到。
所以他立于陈公府下,权衡利益,与玄衣私谋了一个局中局。
他假意投诚萧氏、假借拦截李家子在萧悯的眼皮子底下出京,实则系着玄衣亲笔的合纵书信,带着他的黑羽小宠,于茫茫大雪中赶赴十二州,调动他们这数十年所有的亲信。
他们谋划了十多年,曾经是为谋反立新政;如今竟只为一朝进京、反扑萧氏救万民。当然,他不是不要利益反馈的,他不比李家子那样不图利。
玄衣将扬名天下的机会给了他,让他做了涅槃而生的凤凰。
周隶冷目睨着金銮大殿,身后十二州的战将旌荡着旗森然冷意,潮水一般的人翻涌交叠。他挥剑道:“萧贼生而恶,戕天下善者,吾辈乃顺承天道!今归于金甲麾下,诛越贼,是为救世!”
摇摇欲坠的通安门终于得到了最后的援兵,远处的望楼之上扬起了旌旗,戍卫荀雀门的武侯没了命地击鼓,企图向金銮殿内的主子报告外面的大乱。然而还不待他有所反应,眉心处便中了一箭,笔挺地倒了下去。
潮水一般的军队往皇城里涌动,在这样的对比之下,越军竟像极了瓮中之鳖,洗刷干净了送到他人食案上。
谢曜挣扎着从死人堆里站起来,他奋力上前拨开焦黑的尸堆,终于在层层叠叠的尸骨下瞧见了朱璟宁。黄家姑娘几乎是哭的晕厥,她不敢过去看。直到谢曜将整个人都拽出来时,方才瞧见这小太尉委实是个命大的,刀伤虽深,却堪堪避过了显要之地。
一条小命,就这么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了。
朱璟宁粗喘着气,眼睛里却有着一种可笑的得意之色,他狼狈地啐了一声,抽着丝丝冷气:“真他娘要人命......”
谢曜靠在破旧的朱门上,无力地笑了笑,夹杂着眼泪的笑意,给了这个冤家小太尉。
狂吠的细犬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两人闻声看去,却是大理寺卿王晌。他身后跟着主簿和狱丞,一大帮人显然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王晌手中卷着一叠包裹紧实的纸卷,官袍未褪,紧紧皱着眉看着这两个小辈。王晌是出了名的铁脾铁肺铁心肝,一向看不上郦安的贵胄公子,只当他们是会叫的猪狗之流,可现下他却长长叹了一口气。
“苦了你们了。”
周隶跃马行在最前头,他领的人在荀雀门开了一条道,撞开了尘封死守的大门。王晌眼中有不住的震惊,他迭声道:“多智近妖......当真是多智近妖......”
谢曜与朱璟宁相互搀扶着站起来,也遥望着硝烟弥漫的荀雀门。他们虽不识得周隶,可王晌却知道。
这位陈相手底下的暗卫竟是许儒善的后人么?他竟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地号召十二州的诸侯前来相救......这其中心计谋算权且不论,单就野心这一点来说,真真让人后怕。
穷尽十多年游走在这些权欲之间,揽获齐境的势力,或许陈翛早就有造反的实力了罢......
他有这样的实力倚靠,却能隐忍至此,让萧悯自以为得了全天下,最后出其不意将其戕杀。这样的狠......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玄衣相孤身入金銮,是将自身也当成风云局势里的一颗棋子。
他不必动刀不必动剑,甚至不用沾一滴血,便能叫万万人为他一战,为他前赴后继地死。
***
最先闯进来的是丢甲弃剑的武侯,他颤抖着跪伏在殿门前,一迭声地道:“兵......十二州的兵都来了......”
李棣始终提着悬着的一口气终于结结实实地松了下来,果真如此。
陈翛合纵十二州的计划他并不知道,相反,他一直觉得自己这回是要将这条命搭在里面了。
是什么时候觉出不对劲和怀疑的呢?
当荀雀门大门关闭、越军逼近宣武门时,一直陷入绝望的李棣忽然发觉了一丝异常。他太了解陈翛了,他不会毫无反扑之力的做他人鱼肉,除非、除非他在策划着什么天大的密谋。
想起五年前陈翛赴往廊州、想到半年前他不惜带着陈家府兵深入壁州,这些年,或许他都在测算着今日吧?
李棣并无实证来佐证自己的想法,他就只是笃信、笃信陈翛有这样的本事。说来好笑,这场大乱里他见过无数人,却独独没有和陈翛有过任何接触,甚至于连一封书信、一句叮嘱都没有......可是他却觉得陈翛一直站在自己身侧,他们两个就像是并蒂而生的植株,隐隐达到了一种近乎可怕的默契。
眼瞧着朱色大门外的人影越发粘稠,萧悯脸上终于不再是那种轻松愉悦的笑意了。他僵硬地睨了一眼李自,话语森寒:“舅舅真的要至孤于死境么?”
“罢了、罢了。”他迅速地垂了眼,而后轻言细语道:“即便玄衣能暂借到十二州的兵力,这齐元家的天下终归不是姓陈。舅舅,孤若为帝,天下将有五分姓李。”
李自颤着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门被拉开,王晌、谢曜并朱璟宁三人一同上殿,所有的人都来了这大殿之上,看着这场前所未有的皇家乱事。
谢曜飞速地巡视,瞧见了立于李棣身侧的霍弦思,他方要出声,却瞧见她眼中恨的通红,死死盯着垂死挣扎的萧悯。那眼中的恨意倒是惊得他一震,所有的话尽数吞在肚腹中。
李自终于转了转混沌的双眼,他面上淌了泪:“没有印玺、自始至终都没有印玺......”
"你说什么?"萧悯指尖一颤。
张愈却冷冷嗤笑一声,话中无限鄙夷:“昔日登仙楼之乱,狗皇帝私自裹了金盒离宫,他只见了你,这之后印玺遍寻不得,你说你没见过印玺?”
“这些年,你怕是给殿下灌了不少这样的邪念罢。”李自眼中泛起了红血丝,他咬牙切齿地瞧着张愈,恨声道:“你只笃信圣人拥有无上权势皆因那枚印玺,甚至于沉霜嫁予圣人也因那枚印玺......可你又岂能料到呢?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什么印玺,天下万民的命真的会因为一块玉石而调动么?圣人之所以能稳坐在金銮大殿上,无外乎是我们这些人在守着。我们这些人的命才是印玺......张愈,你能拿得到么?”
张愈面上的冷笑逐渐僵硬,凝成了一道干涸的面皮,似乎只要一碰就会悉数皲裂剥落。他摇头,眼中有些癫狂的神色:“不会,她同我说过,怎么会没有......”
"你知道什么,你了解沉霜几分?"李自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或许她从未将你放在眼里,连实话都不肯与你说,张愈啊张愈,自始至终都是你自作多情、是你徒生妄念。”
当时登仙楼的暗室之中,明宁帝自暗处推出了一枚金盒。李自自是知晓传闻,他心中打起鼓,颤着手推开了那枚金盒,眼中隐隐的雀跃很快就被震惊所取代。
盒子里什么都没有,唯有一捧带着苍凉的冷气,从皇宫里带出来的唯一物件只有那点夹着腥血味的冷气。
皇帝却只是冷冷笑着看他。
李自的心一寸寸凉下来,他将那枚金盒收入囊中,也是到那个时候他才明白。哪怕是皇帝死了、入土了,这齐元家的印玺都不会落入他李家的掌心。
皇帝要玩这一出空城计,利用一场离宫的混乱,化无形为有形,做出这看着唬人实则虚无的好筹码来。
齐元家的这对父子撕咬缠斗,鲜血淋淋地相互吞剥着皮肉,谁也不让了谁,以至对方于死地为目标。
张愈慢慢地往后退,一时不妨,竟被身后的阶梯绊倒,跌在青石板上,他眼中已经有些慌乱,像是陷入了极大的自我否定和怀疑,昔日的疯癫之症又犯了。
王晌慢慢迈出,他徐徐展开包裹着纸张的漆壳,翻检出一张尘封多年的留香小笺。王晌将其递予李棣,道:“这是从张公府的卧寝中搜寻出来的,他做的很干净,我等也只寻到这一处实证。”
李棣指骨上血渍斑驳,按在那枚泛黄的小笺上,血色指纹盘布。
一点点看完了,看到他自己竟然落了泪。良久,他垂手,小笺从手中滑落。李棣看着萧悯,一字一句复述着小笺上的话。
“三日后必出离乱,吾托太子于汝。惟愿汝安置东朝,定余生、为凡庶人,永不还宫。”
我希望你带着我的小殿下从大乱里走出这孤城,带着他远远地离开,永远也不要回来,叫他做个快乐且平凡的普通人。
萧悯痴痴地望着这金銮大殿,笑出了眼泪。这样的笑太过用力,咳出了血丝,手中一松,李棣便抢着从他的手中拉过了李自。
萧悯瞧着自己手心中咳出的污血,偏过头去看着张愈,养他十二载的人竟存着这样的心么?他嘶哑着声音,“亚父,果真如此么?”
那枚小笺为着什么不愿销毁呢?会不会那是先皇后唯一与张愈通过的书信,哪怕只是利用,他也舍不得销毁,日复一日藏于卧寝,将自己当做先皇后唯一的知己。
张愈眼中有止不住的颓败和荒芜,像是死寂了的荒原。他迭声道:“你怎么会不告诉我实情呢......我是最忠你的,我这样忠诚于你,为什么你不信我......”
已然是出现了幻觉了,一通疯癫之语。
萧悯不再看他,他缓缓抚着心,颓然跪在大殿之上。
铁笼子上的锁链已经被赶赴来的人撬开,各家的女眷皆被营救出来。李夫人眼中心伤胜于憎恨。她曾见过的、那样懂事的小殿下,竟真的是眼前这个大逆不道的叛贼么?
李棠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他从铁水的囚笼里走出来。余光瞥见一只白色的小花狸,尾巴被沉重的锁链压着,奋力挣脱不得。他慢慢膝行过去,搬着那条锁链,小花狸得了自由,不顾被压折的尾巴,飞速地朝着大殿正中飞奔而去。
李棠追着小花狸,终于一把抱住了小畜生,他一抬头,听到哥哥和父亲厉声喊着他的名字。他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抬眼,却见到一个眉目温柔的青衫人唇边有血,手中的匕刃正抵着他的腹。
李棠看了他一眼,竟不管不顾地摸着小花狸的毛皮,他有点伤心地说:“它很想见你,尾巴都被压断了,好疼啊,会不会流血?”
萧悯眼中一滞,复而垂眼看着那小畜生。白毛花狸乌溜溜的眼睛湿漉漉的,拿着眷念的眼神瞧着他。
这样温顺,这样信着自己,这样......这样像着某个人。
“给我。”萧悯的声音温柔地不像话,太耐心了,近乎于哄着小孩,“听话。”
李棠愣了愣,小心将小花狸放进萧悯的怀中。萧悯慢慢收了匕刃,他眼中含着一点笑,忽然抬手。他这样一动,惊得在场诸人皆倒吸一口冷气,唯恐这三四岁的孩子遭了他的毒手。
然而他却只是慢慢擦拭了李棠面颊上的一点浮灰,将这个小孩子擦成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团子。
他说:“离我远些,再不走我就杀了你。”
最恨戾的话,用最温柔的语气陈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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