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悯目中全无表情, 到了绝境,他反倒端着□□太子的贵气, “堂弟这是想杀了孤么?”
“是啊,杀了孤,李家还有你, 你替孤坐上这金座, 依旧能全了李氏一族的夙愿。”他不畏不惧地瞧着他,带着一点怜悯的笑意,“踏金銮,坐拥十二州,叫这江山冠着你的姓, 多痛快啊。”
谢曜没有忍住,观其狂妄的神情,一并牵出了他积压许久的怒气, 他推了朱璟宁, 三步并做两步抢了一个随从的长剑, 剑光直指他的鼻子:“萧悯!你该死!”
萧悯却根本不瞧他, 他在等着李棣的反应。果不其然, 李棣伸出手臂拦下了谢曜, 他眼中满是盛怒,却不得不强忍着。
谢曜眼睛发红, 错位的手臂不自然地痉挛着,“你不杀他?!”
李棣似是被他这样的质问所激怒,他拔了腰间的箭, 搭了弓,四指扣弦,已是瞄准了萧悯的眉心,“我再问你最后一遍,玄衣何在?”
萧悯却深深地、深深地瞧他一眼,像是想要把他整个人都烧穿。是啊,僵持到现在,无非就是为了一个玄衣相罢了。他酷爱李棣这样备受煎熬的隐忍,相比较皇位,这种得不到抓不着的痛惜和煎熬更让他觉得快活。
萧悯森森然看着他,无声扬唇,却是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立在一旁的图哈察几乎是忍不了了,他劈手抢过常莺手中的哨子箭,预备抢先一步杀了此人,奈何周身齐人太多,十二州的人皆在此眼观鼻鼻观心。
这可是齐元家的嫡系太子,若杀了他,便先行背负上了诛君的罪名。
一时间,局势倒是僵持起来。在场有本事有能力的人反倒皆受他辖制,刀剑在手却不能报仇。
隐约有弓弦挑扣的声音,刺啦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划破了衣料。李棣只觉得一道冷风顺着自己的耳边掠过,荡着无穷尽的寒意和狠意。他一愣,再看,削尖了的弓箭笔直刺入萧悯的肩胛骨。
这突如其来的一箭打破了僵局,李棣震惊回头。
却是一个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尚且穿着襦裙的霍弦思熟稔地松指,弦刃割伤了她的手指,她眼中麻木至极,几乎是下意识地再度从常莺背囊中取箭,复又搭弓,瞄准了尚未死绝的萧悯。
一声住手卡在喉间,箭出来的速度却远比李棣的反应要快的多。
谢曜几乎瞳孔皱缩,他的心忽然沉了下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霍弦思。他一直当她是个易碎的瓷娃娃。眼睛这样盯着她,心里却忽然浮起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怀疑:自己真的了解她么?难道他要给的就一定是她想要的么?
后来的一箭对准着他的腹腔,萧悯微微侧身,竟是拿着身体做了遮蔽,挡了花狸。那箭就这么没入他的后背,刺穿皮肉,贯心而过。
死亡来的那样突然,又像是早就蓄谋已久。痛楚一点点剥蚀着他所剩不多的良心。
那点可鄙的、坏的发烂发臭的心。
萧悯颓然僵卧在地,最后一点散漫的目光在这大殿上的诸人环视。所有的人都变成了苍茫的小点,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可是他还不肯闭目。
从心腔里缓缓溢出的热流沾染了白毛的花狸,那只小畜生尖肃地狂叫起来,萧悯终于找回了一点清醒的意识。他艰难地抬着手指,奈何指上血渍太重,只差一点就要触上,却又半途缩了回去。
“我不欠你的。”他这样说,却不晓得是对谁。
霍弦思颤着手松下了手中的弓弦,她眼中满是大仇得报的痛快,可随之而来是更深的伤痛。便是杀了此等奸恶之徒,死去的人也再不能回来了。
张愈呆滞地凝望着金座的方向,他浑然不觉萧悯的死亡,他只想爬到那个金座上去。李棣终于没有再犹豫,他搭弓拉弦,一箭射入张愈腿骨,将他钉在原地。
飞雪层层叠叠地铺满了郦安皇城,掩去了所有的罪孽和阴私。恩必报,债必偿,一切混乱和谋局终于定音。
十二州的人如今臣服在他脚下,元家太子已死,只要他愿意再进一步,这天下便能顷刻间易主。然而李棣却颓然从大殿迈步而出,冷而干的雪花落在他的唇上,缓缓贴附在他的面颊上,像是旧人邀约。
他怔然地瞧着这鳞次栉比的齐国郦安,看每一处地方。屋舍、庙宇、高楼、佛寺,甚至于错综复杂的街道小巷。
后世的阴谋家一定会促膝长谈,叹这李家子如何之蠢。他没有在这样的绝佳时机揽兵握权,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无上权欲。有胆识的好男儿不该是他这个样子的。
李自和李夫人并同王晌等人皆皱眉不语,他们立在宫门长阶处,瞧着寻人不得的儿郎崩溃落泪,一时间竟也噤声。
终于赶赴到大殿的周隶解了红缨盔甲,他看着李棣的背影,满是苍凉的目中更添一层心事。
图哈察攥紧了手中的弯镰,他紧紧抿着唇。常莺立于他身侧,面上泪痕未干。终于,图哈察道:“我们回溯胡。”
常莺深深看他一眼,却也并无反驳。
图哈察冷冷看着这齐人的皇宫,只这寥寥几日,他却觉出了一股骨寒之意。他当然没有那么无私,他依旧恨着陈翛和李棣,依旧记得那断臂之仇。
可是从前是麻木的恨,现在却是叹服的恨。
玄衣相何其手段,今日的谋局皆系于他一人之手。在这样的局势之下,他讨不得一点好处。此后还有十年百年的时间,疆域之间的争夺永远都不会终止,可是他却觉得厌倦了。
他低头瞧着常莺,像是在这样相似的面容里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如果这就是结局,那么他也该认了。
惊木堂的江湖人此生决不可踏入庙堂,这样的规劝终不是作假。
郦安数百道宫门一扇扇被撞开,穿着甲胄的李棣几乎已经没了力气,脚绊脚跌跪在青石阶上,污渍和凝固的血痕斑驳交错,一滴滴的红色汗珠落在满是孔洞的雪地上。
又或者,那其实是掺着血的眼泪。
天就快要黑了,官和在等着自己。
他带他回家了那么多次,如今轮到自己去相救,临了才知何为恐惧。恐惧自己是不是来的太晚,让他在这泥淖里陷的太久。
只剩最后一个,十八扇宫门大殿,只剩这最后一扇。
李棣弃了紧握在手中的刀,他擦破了皮的手抚上那道朱色大门,上面的凸起的浮雕咯手至极。
“吱呀”一声,腐锈的木门被推了一道缝隙,外面的光就这样渗进来。一股刺鼻的腥血气冲进脑中,地上尽是血布和血水,四面八方地飞尘在狂舞,就像是下了一场不太冷的干雪。
屋子里唯有一张小榻,上面躺了一个早已没了声息的女子,垂软在身侧的一臂惨白。她的身旁有个尚在啼哭的小孩儿,干干净净地被玄色的衣衫包裹着,一双手胡乱的在空中抓着什么东西。
李棣下意识往里面移了一步。
他就这么瞧见了一个人的背影,在静的几乎凝固的时间里慢慢朝着他转过脸来。
仅单薄衣衫的玄衣相立于窗下,那扇小的可怜的窗割碎了暮光,零星洒在他半边面容上,映得他太干净,太像一个虚无的幻象。
李棣不敢往前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如果真的是自己的幻觉,他情愿就站在此处不动。
陈翛像是从一场大梦中抽身而出,他从没有那么疲惫过,他瞧着他,像是望着久别重逢的故人,话一出口带了很沙哑的音色。
“宣棠。”他喊他的字,第一回喊他象征着成人的字。李棣不明白那两个字里面掺杂着什么,或许是认可,又或者,仅仅是想唤自己而已,是什么字眼并无什么所谓。
李棣的心猛地往下沉了沉,心上大石坠落,随之而来的竟不是感伤,而是无穷尽的怒意。他从不对陈翛生气,可这回,他却气得掉了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觉得眼泪是最无用的,也最令人鄙夷,可是此时此刻心腔疼得发酸,恨不得直接上去给他一拳,可是这样的想法一出来,又觉得打他不如杀了自己。
陈翛就是他手心里的一只刺猬,碰到柔软的肚皮自觉千般万般好,可是如果遇到了尖锐刺手的外壳,他便没了章法。
“我再来迟一步,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李棣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涩声道,“陈述安,你倒底明不明白?”
这场蛰伏已久、出自玄衣之手精妙绝伦的谋划,从兖陵太庙开始。兖陵太庙,陈翛利用周隶投诚萧悯,一来是为了送周隶顺利出京,二来也是有将自己推出这场大乱的意图。
他孤身入宫,没有告诉他十二州之事,却在临行前叫他万事不必忧心。
人的谋划哪怕再准,却也抵不过天道。
倘若周隶后悔了,不赴十二州,又或者萧悯直接一见面便杀了他……那样的后果都是李棣所不敢想的……如同今日,他若迟来一步,越人先一步攻陷郦安城,那么玄衣相将会无声息地死在这里头。
李棣恨他总是不愿意将自己放入他的谋局中,他恨着陈翛只将自己宠着护着。
有多恨,就有多爱。
狠的牙痒痒,爱的满心酸涩狼狈。
陈翛垂眼,眼中也渐染了一层薄雾,他就这么温柔地瞧着李棣,看着他一身是血是伤,几乎是用最轻最柔的声音说:“过来,让我抱你一抱。“
李棣迈步过去,余下的眼泪混杂着血尽数吞没到肚腹中,他听不得他的软和话。
“折腾成这样,瞧着实在心疼。”陈翛疼惜地看着他。
李棣环住了他的肩,将他冻的发凉的身体圈在怀里。他穿了甲,因为身量高的缘故,倒真有点像是抱着孩子似的揽着单衣人。
“下回再也不该妄为了。”陈翛的声音有些嗡嗡的,倒真有一种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在讨饶的意味,“你做的这样好,这样出色,往后我都要靠着你来护着。”
是啊,命运总是这样的。
命运让玄衣在前半生为他担惊受怕、惦念难安;一并积下的情和恩到了此时此刻尽数反馈,他尝到了酸涩的爱,做了一回顶天立地的好儿郎,护着他的大人。
“我好爱你。”李棣重重咬着字音,带着发酸的鼻腔音色,“海晏河清也好,乱世如麻也罢,我手中这把刀,没旁的用处,只为了护你。”
陈翛缓缓揽着他的背,他微微敛眼,轻声道:“我知道。”
我全都知道的。
你已经表露的、未曾言明的,你所有的心思我全都知道的。
已至酉时,暮鼓却不响,天色黑了下来。陈翛缓缓抬手,那双洁净有瑕、遍布着淡淡疤痕的手暴露在寒风中,穿过鸦色的发,极尽温柔地抚在李棣的腰上。
他的爱和欲念、恨和憎恶曾一度模糊不清;他也曾求而不得,心生怨咒,他也曾想要毁了这个不仁不义的世道......但还好、还好他穷尽毕生的运气遇见了这个人。
风雪渐渐平息,天与地的连线处黯淡了最后的微光,吞了铅水的天色沉压压的,天就这样黑了下来。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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