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锦思篇(二)

小说:棠棣 作者:故里闲生
    有了惊木堂第一剑客在此镇宅, 廊州这所小城竟成了乱世里难得的安宁地。

    起先常锦以为自己是被救的,可万万想没想到推了门, 一屋子老少妇孺愣愣瞧着她。一个笨的跟什么似的、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小丫头片子竟然敢养着这么一大群累赘,常锦也不知道她是善心过了头还是脑子坏了根弦。

    自那场大雨过后便是连天的旱灾,颗粒无收的时节使得霍弦思和几个妇女上山摘野菜充饥。这样的日子里山上全是悍匪, 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去了就没几个能回来的。

    常锦冷眼瞧着她们一个个不知死活, 嘴硬心软地隐身守着。

    这一趟下山,愣是耽搁了小半年。

    春新之日天气很好,常锦坐在屋内擦拭长剑,心中揣度着自己的伤势。偏偏伤了右腕,她这身武功算是折损了大半, 若是这样上山归了惊木堂,想必是得不到什么好差事了。

    一阵馨香没入鼻腔中,常锦抬头, 瞧见小丫头坐在窗子前编着辫子, 几案上摆放着几个女人平时研磨的胭脂, 花儿叶儿的玩意, 制出来的东西倒是好闻。

    编辫子的霍弦思忽然回头, 顺着常锦的视线瞧见了口脂, 心下一动,推推搡搡将她带到了木窗前。

    窗外面的女人们笑嘻嘻地瞧着这边。常锦有些尴尬, 她们挤眉弄眼:“锦姑娘黄花大闺女一个,好看的很!不要怕羞。”

    霍弦思擦了她的面颊,常锦时不时往后退, 颇为抗拒。霍弦思笑了笑:“你没有抹香涂过脸呀?”

    常锦微垂了眼,她十岁起便拿了剑,当男人养大的,要不是靠着胸口二两肉来分辨,她真就这么稀里糊涂的长大了。一念及此,她偏头躲开了,“涂脂抹粉的为谁看?我用不着这些。”

    “涂脂抹粉的为自己看啊,你好看了,自己也开心,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常锦瞧着她一副有理有据的样子,也就笑笑,她不和这种糊涂蛋多扯皮,说理也说不通。

    霍弦思来了兴致涂涂抹抹,常锦闲着无事便翻着几案上的泛黄旧书,她大字不识几个,认不得这些文绉绉的诗章,哗啦啦翻过去,隐约瞧见一个略熟悉的字,便停住了。

    “这怎么念?”

    霍弦思探头看过去,笑了:“这是长吉先生的诗。”她一字一句念了,“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个字念‘锦’,你的锦字。”

    “是吗?”常锦默默瞧了一遍,她指着那泛黄的书页,忽然道:“也有你的字在里头。”

    霍弦思愣了愣,那话原没什么意味,可她的面颊却浮了飞霞,抚着常锦面颊的手也不怎么敢动了。

    常锦心思粗,也觉不出什么,将那书来来回回翻了个遍,没看出什么名堂,便扔了回去,“你们学诗词歌赋,学到后来有什么用?遇到乱世连自己都保全不了。”

    没听到回应,常锦偏头去看她,扯得头皮一阵痛意。霍弦思怔怔松手,常锦蹙眉站起来,不明所以:“怎么了?”

    霍弦思慌乱偏过了头,“如果能回京,我就帮着阿爹料理行商,这样不靠嫁人我也能过得好,阿娘也会过得好。”她似乎是很笃定自己一旦回了京就能做成一件大事的。小丫头又信誓旦旦地补了一句,连带着比划,“要是我能回家,一定带你去霍家的成衣铺子,阿锦,我们家有很多好看的衣裳,我可以送你很多很多。”

    常锦只当个笑话听,她杀人接榜的赏钱,怕是这个小丫头听都没有听过的。

    也许正是因为经常听小丫头说这样的话,导致常锦一直以为她对回家有一种执念,也就从不做他想。

    霍弦思仰面看她,“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啊?你们那里的女子都像你这样吗?江湖上是不是有许多故事,红拂夜奔是真的吗?她真的能远遁千里吗?”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睛亮晶晶的,似乎有许多向往的成分在里头。

    常锦弹了弹她的脑门,“左不过是杀人的营生,有什么好听的。”小丫头的兴奋神色不减,她也就随便拣选了几句来说道,“我是越人,家中还有一个胞妹,我们被师傅带上山,一起练剑。惊木堂上不分男女,皆在一起教养,没人会因你是个女子而少给你几鞭子。我师傅说,要想有出息,就得吃鞭子,一身皮打结实了,才不怕山下的豺狼。”

    “这一点也不好。”霍玹思拧眉道:“他们打你,你还要回去吗?”

    常锦却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话一样,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回道:“江湖是我的家,无论死生,都要回的。”她笑了笑,“就像你想要回家一样,我们都有自己的归宿。如果我叫你跟我一起下江湖,你愿不愿意?”

    霍弦思瞳孔微缩,她没了话。常锦起身,绞了一张干净的帕子擦去脸上的那些胭脂水粉,往外走去:“只是和你玩笑罢了。”

    霍弦思默默低下了头,她听见自己越来越平稳的心跳,里面好像有一只被囚禁的小雀,起先还扑棱着翅膀,到后来就不怎么动了。

    在那样的一个战火纷飞的日子里,送一个女娃娃回家,在常锦看来也算自己为数不多的风月事了。她们这一路上并未遇到多少悍匪,天可怜见的一路顺遂。只是虽无外人打杀,光旱天就够遭罪的。

    小丫头带着不足之症,三伏天里经不住暑热,时常在马上坐着坐着就倒了下去。

    常锦只能背着她,牵着马,以单薄的脊背撑着她的夙愿,带她往北边的方向走。

    可每每当霍弦思醒来后,在篝火下瞧见常锦苍白瘦削的一张脸时,哭的跟断气似的。

    她说自己再不要回去了。

    常锦白日里疲倦,到了晚上也没心思和她闹,也不会哄人,她就只是抱着剑闭目安神。两人宿在一起,背对着背,小丫头会在夜里抱住她,说一些有的没的的胡话。

    等真正到了郦安城的时候,霍弦思反而闷闷不乐,她几乎是影子一样跟着常锦,哪儿也不敢轻易离了,生怕下一秒人就没了影子。常锦并无身份公验,连宣武门都进不了,霍家派了两个上了年岁的老妈子和几个黄毛小丫头来接人。

    隔着一道城门,常锦带着斗笠,遥遥瞧着和嬷嬷哭的眼睛通红的小姑娘。她一言不发地望着她,这才知道原来她一心惦念的阿娘早就死去了,她是白白牵挂了几年。白白怀揣着不切实际的梦了。

    郦安一点都不好,比她的江湖还要不好。

    十月里喧闹繁华的声音让这个江湖来的人没有立足之地,她分明地感受到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霍弦思哭肿了一双眼,等她想要和她的锦姑娘拜别的时候,常锦却已不见了。

    就像一阵风似的江湖人,转瞬间就匿了踪迹,无处可寻。

    廊州回来的野丫头很能引起霍家姨娘小姐们的注意,在她们眼里,无外乎是个王风教化外的,巴巴赶回来分财产。

    常锦终究还是带了点私心,她伏在霍家的梁上,做了回霍弦思所不齿、所批判的梁上君子。却见一群红红绿绿的香粉腻脂围住了素色衣衫的小丫头,指点江山,依仗着身份欺压一头,说的话很夹枪带棒。而霍弦思就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垂首听着。

    她的阿娘死掉了,阿爹也不会多在乎这个女儿,一脚踏进了京都,无依无靠,是谁都能扯一把的破风筝。

    如果连她都剪了手里的筝线,二月的绕梁乐里就再也没有弦音了。

    常锦默默看着她,忽然就觉得她是那样小的一个人,小到她能一只手包住她,揣在怀里带回山上。

    可是她不是小小的雀儿,她也就不能把她揣着带走。

    乱世里的孤女太多,霍弦思未必就是最可怜最凄惨的那一个;与之相对的,乱世里的英雄豪杰也太多,常锦未必就是最古道热肠的。更何况,霍家丫头不是什么惊天的美人,她也不是什么英雄。

    常锦跃下房梁,霍家老宅子里的话她再也听不着了。

    在惊木堂上,常有人对她说,只要关了一对耳,闭了一双眼,不去看不去听就能当它不曾发生过。世间各种纠缠都是因为杂念太多、心不狠而造成的。常锦对于这样的话从来都是嗤之以鼻,她活的最清醒。

    清晨旦暮鼓声响起的时候,陈公府金梁上悬着的黑羽乌鸦啼叫起来。

    檐下的侍女小厮们串嘴说笑,仗着自家没个主母,在许多事上都是偷着懒的。婢女还要咬耳朵说什么,余光忽然瞧见有什么东西掠了过去,她狐疑地望过去,那边是大人的宅院。

    不速之客从来不守规矩,戍守正门的杂碎也拦不住她。乌鸦还要叫,常锦微眯了眼,就要上去扭了它的脖子。

    檐下有一素衣男子缓步行来,声音里夹杂着些许张力,常锦即刻便停了手。只听他淡声道:“来的这样突然,也不与我传信,可见我真是个便宜师傅。”

    常锦仰面瞧了一眼来者,一别已有小半载,这位陈相大人却仍是当时模样,而她却变了许多。她瞧了一眼自己的左臂,略微沉吟道:“抱歉,欠了你的胳膊可能还要再往后拖一拖了。我还需要它。”

    陈翛手中端着一叠生肉,慢慢以金挑投喂给那小畜,只淡淡瞧她一眼:“你的小姑娘送到了?”

    常锦点头,风吹日晒的一张脸上没有寻常女儿家的细软,可偏偏就是那份刚毅,让人瞧着心疼。

    “我要留在郦安。”

    陈翛微愣,他淡淡摇了摇头,话里带着点苦涩意味:“你不会喜欢这里的。”

    “我不会久留。”常锦垂目,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过多犹豫的人,她说:“等她安稳,我就回我的地方去。”

    似乎在初见之时,她便不甚鄙夷小妮子的那番论调,瞧不起什么依仗着嫁人才能出头的话。可如今真的设身处地,常锦忽然惊觉她能做的寥寥,兜兜转转,竟是一语成谶。

    “你要是有心,大可以带她走。”

    常锦却垂了眼,她想起跑江湖的各种心酸,哪天没了命都是未可知。光是从廊州到郦安,这么一段路小丫头都吃不消,更不要说远去江湖。在旁人眼里瞧着风花雪月的,其实也就那么一回事。

    浪漫的成分少,多的是身不由己。

    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是没有理由开口的。因为太荒谬,说破了太难堪,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心事,又怎么说给旁人听。

    “我何必要带着一个拖油瓶,她太碍事。”常锦绷住面容,说出的话也没什么感情。

    陈翛搁了金挑,纤长的指骨理着黑羽的羽翼,并不与她争执,只道:“也好。”

    这便是应承了。常锦未曾想到他能答应的这样轻易,这实在是和传说中的佞臣名声不大相符。凝视着陈翛片刻后,她忽然发觉他的笑里带了些温柔的味道,常锦不解皱眉:“你在廊州可是遇到了什么人和事?”

    陈翛扬唇,却只是垂眼瞧了她,这样的沉默像是在措辞。他的笑里有那么一点藏私的意味:“遇见了一位故人,捡了个宝贝。”

    常锦没有听懂,却也不打算问下去。

    他二人于檐下并立,日出东方,橘调的柔晖越过红墙青瓦,拂过青铜铃。

    这样的郦安,竟有一刻会让人觉得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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