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西市开的早, 说是壁州那头有大队人马要回来,连带着掮客胡商一大票人。
商事连接着城内外, 里头的商家们也等着前些日子便预定下的货物,直闹的鸡飞狗跳,连带着武侯都比寻常增设了不少。
因是早起, 武侯们嘴巴里也都不干净, 惺忪着睡眼按编制站好了,等着掌事分配至一百零八坊。几个好事嘴碎的诨笑着,当中一个高个子挤眉弄眼调笑着三生坊昨儿来的头牌娼妓,身段如何如何软,大腿如何如何白, 有鼻子有眼的。
他说的正在劲头上,也没发觉旁边的人在捣鼓,这么后知后觉的一回头, 却见他们的常掌事已经立在朱门下, 一脸肃容, 冷目瞧着他。
按理说, 原是犯了事, 可这高个子武侯却怕不起来, 相反,嘴边擎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原来这位穿惯了胡装的常掌事换了女儿家的衣裙。也不是多花俏, 打散了一头长发,可这么打眼一瞧,竟罕见觉出几分风姿来。
四库武侯大多都是光棍成了精的, 见了女人眼珠子不大会转,嘴巴眼睛都不老实,也就忘了这位常姑娘当初在比武场子将大男人当沙包甩的场景。
“常掌事今儿可真是俏,依我看,不如点了胭脂,到十二花舫那儿转一圈,小细腰这么扭扭摆摆,指不定能觅得一个好郎君。”
话说的臊人,引得众人诨笑开了。常锦行至他跟前,她的身量在寻常女子当中算是极高的,但和男人相比还是差了一截,那武侯被常锦这么盯着,自己脸上反倒浮了红晕。哪有姑娘家这么直勾勾盯人的,还不待他再浮想联翩,常锦一个耳光就给他扇了过去,直打的人眼冒金星。
在寻欢作乐的场子里,哪个男人还没被大姑娘甩过两个耳光呢?可今儿常掌事这巴掌忒实诚了,那武侯面上神色复杂,后知后觉朝手上一呸,两颗牙沾着血滚了下来。
旁的人见他嘴贱讨了罚,也不敢再嬉皮笑脸。常锦背着手,冷眼瞧着他:“再多废话一句,我连带着你肠子一并扯出来。”
话一出口,可见皮貌这种东西委实不可信。
吃了大嘴巴的武侯讪讪站回了队。
常锦带着余下的最后一批武侯到了西市,众人四散,见她不走,也就留了一个心,寻思着常掌事今儿必定是要会情郎。或是和玄衣相私下相对了眼也未可知,毕竟这些年也没见陈翛引荐过旁的人。
她一个大姑娘也不戴面纱遮脸,就这么当街站着,站久了就很能引起别人的闲话。常锦目不斜视,定的跟桩子似的。
不多时,自西市口来了一群官家小姐们。京城里最热烈大胆的就要数黄侍郎家的辣子,瞧着几个姑娘抛头露面的,便知是黄姑娘携着小姐妹们出来闲逛了。
常锦终于动了,她往这群姑娘堆里一扎,瞧着倒没什么违和感。那些姑娘们似乎也与常锦认识,笑了一阵便走了,唯独剩下一个身量娇小的小姑娘。
好事的武侯面面相觑,都觉得很扫兴。
常锦还是依着旧时习惯,她抱剑抱惯了,此刻这么抱着胳膊显得很不伦不类,霍弦思刚要说教,常锦就有些不耐烦了:“好了,你再多说一句我真缝了你的嘴。”小妮子年纪不大,倒颇有当老妈子的潜质。
霍弦思有时候还是很怵常锦的,便没说话,两个人捱的很近。姑娘家多是买胭脂水粉,逛钗铺,小姑娘可劲地跑着,常锦也不会觉得烦,相反,跑着跑着,她也对这些未曾接触过的东西起了一些好奇心。
常锦半蹲下来,霍弦思为她簪花,触到她那一头又细又软的乌发时,霍弦思忍不住笑:“你的头发真漂亮,留长了绾发一定很好看。”
常锦直起身,也不好意思去看铜镜,她轻咳了一声:“留长了跑马的时候太麻烦。”然而却还是为着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夸而有些害羞,她惯会拿冷脸来遮自己真心。
霍弦思知晓常锦的性格,每每长长了一些她便剪了,仔细想来,相识几载,还从未见过她插戴步摇呢,心里不免可惜。
常锦认认真真选起了姑娘家的首饰,霍弦思站在一旁颇为用心地望着,眼瞧着常锦拿起一枚石刻的仿簪,她皱眉:“这个不好看。”
常锦也没个转圜的,直接就道:“不是给你买的,你要想要自己挑。”她总是这样不会说话,霍弦思也不觉得伤人尴尬,只是有些失望,她问:“那你是给谁的?”
她漫不经心回道:“妹妹。”
霍弦思忽然来了兴致,她是知道常锦是有个妹妹的,也是个江湖人,便问:“你的妹妹和你一样大吗?她和你长得像不像?你离开这么久,她会想你吗?还是说你会把她接到郦安来啊?要是来了我能见见她吗?”
常锦不知道为什么她瞧着文静,一说起话来这么聒噪,只好囫囵答了个大概:“是胞生的妹妹,长的很像,我不会接她来,你也见不到她。”一问一答倒是实诚的很。
常锦忽然转着那枚石制的仿簪模具,压低了声音道:“越人以石为灵,崇尚山石,若依着南越的旧俗,心悦一人,当送石制的物件。这点与你们北齐大不相同,我听说齐人多送玉佩。”
霍弦思也是颇感惊奇,她还未听过有这么一件奇事。不过仔细一想,送石头多新鲜啊,有那么一点傻,也有那么一点独特的味道在里头。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古话里的诗词终不是作假,她很信里面包含的诚心和誓言。
常锦仔细挑了一个簪子,细细包了掖在怀中。霍弦思知道她这个人心口不一,能做她的妹妹,一定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两人相携并行,不知不觉就在铁匠铺子那儿扎了根。
常锦余光瞥见一把新制的长弓,用的皮料很好,弦光成色漂亮,只瞧一眼手心便有点发痒。她掂了那弓,眼瞧着就要拉开,余光瞧见身边一脸期待的霍弦思,她松了绷满弦的手,将弓递给她。霍弦思有些不敢,明面上是拒绝的,可眼里的向往却藏不住。
常锦知道小姑娘总是对没见过的新鲜事物充满好奇心,一想到当初在廊州,小丫头片子敢一木扎砸死个胡商,便知她其实胆子比天大。
常锦很有一股助纣为虐的不良风气,也不劝她、怕她拉伤了胳膊什么的,反而是教她如何做。
胳膊要用力,不是使蛮力,得要巧劲儿,搭在弦上,拇指和食指使弓弦脱槽。上好的牛筋绷紧,弹出余影。
常锦颇为意外,有一出是一出的要店铺掌事拿几支箭出来,眼瞧着是要来真的。
店铺老板瞧着这两个小丫头疯的不着调,怎么也不肯。常锦自是好说话的,客客气气要不成,女悍匪的气性上来,推了人就到铺子里自顾自拔了两只秀巧的箭,拍了一锭官银封了铺老板的嘴。
霍弦思这会儿有点怕丑了,她哪里会拉弓射箭,弄不好是要被人当笑话看的。常锦却遥遥指着对面的酒旗子,道:“只这么点距离,你射中了我就答应给你讲故事。”
江湖上的八卦可比折子戏好听多了,关键是若常锦能给她说故事,那就意味着来陪她的时间会多上很多。
霍弦思也是存着你敢死我敢埋的心态,当真壮了胆子搭箭。
两个不遮面的姑娘当街挽弓射箭,这事儿可比四处闲逛新鲜。瞧着瘦的一阵风都能吹倒的小丫头,大家其实都盼着瞧她出丑博个乐子,没人当真的。偏是常锦,按着她的手,扶着她标齐了酒旗。
常锦身上水洗的皂荚香气在鼻尖幽缠,霍弦思也不知自己从哪儿来的一股豪气,心不打颤地放了箭。
那箭力道不够,却也勉勉强强射中了酒旗。对面掌柜的却不干了,蒸着一张红脸叉着腰出来破口大骂。
常锦难得笑的开心,她笑起来眼睛会弯弯的,太像一只盛满了蜜饯的银月。
有点儿冷,但尝着应该会很甜。
人群中一个胡装男儿反应比旁的人要大的多,他直击掌叹道:“好女子!”
霍弦思面颊有点发红,那胡装少年郎正是从壁州回来的一批人,此刻停了脚驻足,贪看新鲜,却不想撞着了这么一道独特风景,一时看的痴了。
羸弱的女儿家身上却显出坚毅,这样的反差总是能格外惹人心动。
有家仆风风火火穿过人群,终于找着了人,他对着那胡装少年郎道:“三公子,可叫我好找。你再磨蹭,回去可是要吃训的。”后面那句话压的倒是低。那胡装公子颇为遗憾,复又瞧了一眼脸红的霍弦思,似乎是想要说什么的,但是又觉得自己太莽撞失礼。
一来二去的,自己反倒是害羞了,他虚作了一个揖,笑着返身离开。
黄侍郎家的小姐也拨开人群走了过来,她是个辣性子,瞧着霍弦思这个鹌鹑胆子竟敢这么出格,不免打趣她:“那可是谢御史家的三公子,这次回来探望母亲的。怎么,你瞧他如何?”
常锦没听到她们这番咬耳朵的话,她很满意这把弓,甚至觉得小丫头筋骨不错,日后若有机会,教一点皮毛功夫也是不错的。
霍弦思面色发烫,却并不是为着那胡装公子,她犹在回想方才常锦贴在她颈间,缓缓呼出的温热气息。黄小姐见她发痴,便搡了一把她的胳膊:“小女子怀春!我都替你羞的。”
霍弦思回神,方才惊觉黄小姐说了些什么,她只一笑,也没放在心上。
这样的日子总是过一日少一日的,霍弦思觉得自己应该知足知福,她应该好好的、安安分分地在郦安城内活下去。
回去的路上,她悄悄地牵了一下常锦的手。很湿热的掌心,上面有薄茧,摸着的时候有一点点的发痒。
霍弦思低着头,心腔里的小蝴蝶就快要飞出来了,她得要闭紧嘴巴。
对方微微一怔,可在下一秒,却缓缓回握了她的掌心。
她们在旦暮鼓声往回走,一高一矮的两个人踩在青石板上、一长一短的两个影子落在朱红的城墙上。
周身喧嚷,谁也没瞧谁,谁也没说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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