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谢萧篇(一)

小说:棠棣 作者:故里闲生
    早起时郦安旦暮鼓尚未响, 谢琅却早已起身。他自取了生水盥沐,动静可能有些大, 闹着了尚在酣眠的三弟。

    “二哥,我不想进学,你就和阿翁说我头痛。”

    谢琅这话听了好几年, 他向来很有耐心, 便温声哄他:“你不进学,阿翁虽不会说你,可父亲却饶不得你。还有大哥,再有十来日,大哥就要返京述职了。”

    谢曜却不想听, 他一把将被子蒙在头上,又拱到里间会周公去了。谢琅颇觉无奈,也在心里计算着, 再过一些日子, 就不能带着他一起睡了, 养的这样的没规矩, 往后对谢曜也不好。

    他依着礼俗先去请父母的安, 父亲一般这个时辰应当在与母亲用膳。

    大哥谢昶早先被调任墉州做了个里正县尉, 一点一滴打拼出来的功绩,圣人不吝赞许, 这次大哥回京应该是要封官的,和那个很有名的玉面檀郎共封尚书郎。

    谢琅走在抄手游廊上,瞧着水池子里养的红尾锦鲤。大哥记着母亲是南边的水乡人, 特意派人遣运回来的,母亲为此还高兴了好多天。谢琅微微出了神,也就随之想着,父亲母亲上一次赞许自己是什么时候呢?

    婢女们推开垂花门,一面小小的什锦窗前养着一从凤穿牡丹。他一进门,谢姨娘便瞧见他了,“琅哥儿来了。”她尚未盘发,见着孩子自觉失礼,一边向里屋走一边道:“你去正厅候着罢,你父亲在那儿呢。”

    谢琅垂眼:“是。”

    谢定乘正在掬洗,余光瞥见谢琅,倒是颇为意外:“来的这样早,问你母亲的安?”谢琅点了点头,躬身作揖。谢定乘今日心情并不算太好,他道:“你大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却没你这般老成,自家人何必这样拘礼,瞧着倒生分。”

    那边谢姨娘已经盘发而出,她年华正好,又是个十分温柔恬静的性子,笑起来眉眼弯弯。此刻正温柔地揽了谢琅的肩,叫他坐于凳上。

    “给琅哥儿添双碗筷。”

    话音未落,便有大丫鬟添了上来,“早备着呢,借着曜哥儿的好,往后二公子也常来陪陪夫人。”

    “夫人”两个字撞落在谢定乘耳中,他面色有些不好看。谢姨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申斥那丫鬟:“浑说些什么呢?”那丫鬟也没个眼力见,一时没反应过来。

    谢定乘搁了碗筷,声音有些发冷:“嫡庶尊卑有别,这谢府里连规矩都教不清明吗?凭空多留了你这条巧舌?”

    丫鬟登时反应过来了,她慌忙下跪,想起今儿是故去的谢夫人忌日。

    这府里没了谢夫人十多年,久到大家都默认姨娘是夫人了,以致于忘了谢大人其实是一个钟情的人,这么多年了,依旧为先夫人保留着名分,不曾扶正侧室。

    谢姨娘脸色有些难堪。谢定乘发了这无名的一通火,早膳自是用不下去了。但碍着面子也不好退让,径直起身便向外走去,余光瞥见什锦窗边上的凤穿牡丹,只不痛不痒地讽刺道:“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好养起这些东西了?”

    谢琅坐在凳上,眼观鼻鼻观心地捡起食箸,充耳未闻,就近开始用膳。

    谢姨娘瞧着那簇植株,颇为委屈的憋回了眼泪。她替谢琅舀了一碗银耳羹,故作平静道:“父亲说的话,琅哥儿可不要往心里去,也不要回去与弟弟说,他性子没你沉稳,不如你懂事,听了瞎话怕是要胡闹的。”

    谢琅自是应了,却并不动那银耳羹,谢姨娘就问他:“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的吗?怎么今儿一口都不肯动?”

    九岁的谢琅终于垂了眼,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并不是我爱吃的。”

    谢姨娘一愣,有些微怔。

    想当初谢家主母犹在,府里一片其乐融融,夫人是个很和善温柔的女子,奈何大公子一落地她便早逝。谢姨娘那时年纪小,又怜惜出生不久就失了母亲的昶哥儿。在得了谢定乘的应许后,她视谢昶为己出,等他渐渐长大了才肯生自己的孩子。

    只可惜谢老太爷那时身子不好,琅哥儿在她身边没待多久就被送去了老太爷那边教养。再后来,她又有了不怎么争气但可心的三公子,对谢琅那头自然失了不少照顾。

    此番被这么一说,谢姨娘心里也不大好受。她找着话打圆场:“听底下人说,我们琅哥儿读书很好,圣人在一众子弟里选了你去与太子伴读。”一念及此,谢姨娘倒是真心实意的开心起来了,她摸着他的软发,笑道:“琅哥儿真是争气,往后要愈加进益,要做像你大哥那样的人。”

    谢琅寥寥吃了几口,便搁下筷箸,回道:“母亲,我要去拜见阿翁了。”

    谢姨娘知晓他是个规矩孩子,也就不多留他。

    待得谢琅跨出门槛时,却听得谢姨娘在他身后念叨:“这几样都拣选起来,拿小火煨着,等阿曜起来给他送去,记得不要催他醒,那孩子睡觉总带着气性儿......前几天让选的缎子送来了吗?大公子回京该穿着好衣裳,绣坊那边要是没声儿的话就多去催催......”

    谢琅没说话,他素来拘礼,偏这回步子迈的快了些。

    谢老太爷年岁不算太高,只是有的时候精神不济。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单靠着一己之力打下了如今的谢家家业,一生只得一个独子谢定乘。只可惜谢定乘为官做人太过中规中矩,与他老子相较,总失了那么一点胆量和魄力。好好一个谢昶,又叫谢定乘教的一个模样,脑子跟木头一般愚。

    谢老太爷瞧着推门而入的谢琅,眯了眼,瞧着阁上的日晷,淡声道:“今天迟了些?”

    “去给母亲父亲问安了,母亲留我用了早膳。”谢琅老实答复。

    老太爷叹了一口气,伸手招他近些,“你这孩子,心有沟壑却徒添仁善,往后要是不改了这毛病,终究是个做不了大事的。”

    谢琅微微皱眉,噤声不语。老太爷随手在几案上翻了一本书,“《孟子·告子章句下》第二节中的话是什么?”

    谢琅答的很快:“人皆可以为尧舜。”

    老太爷瞧了他一眼,将书页合上,淡声道:“你记得书中词句,却跳不出困囿,尧舜虽好,你却一定要做吗?”

    谢琅默默垂下了头。他那样乖,老太爷忽然起了些舐犊之情,温言道:“你且看这北齐盛世,也不过几年的光景了。明宁帝疑人不用,用人却疑,各家心怀不轨者如腾浪交叠。阿翁一把散骨头,原也活不了多久。谢家往后如何,就全系于你这些小辈身上了。”

    “谢昶为人刻板固执,谢曜又那样不成器,阿翁可依仗的也就只有你一个。”谢老太爷真情实意的觉出了些颓败之感,“阿翁这辈子没什么别的念想,只愿谢家人可青云直上,长长久久的将这门荣耀带给后世子孙,成为像李相那样的大家,那才是一辈子的荣光啊。”

    闻听此言,谢琅也像是陷入了一片美好的期盼之中,他心中有热血翻滚起来,便点头道:“阿翁,我一定会好好进益的。”

    老太爷抹去了眼角几滴浊泪,却不见有多感伤:“先前与你说的话,你可都记着了?太子为人脾性不算太好,与他交心不易,你可要耐些性子。”

    “我记着的。”谢琅恭顺地点头。

    与东宫太子做伴读,那样的福分郦安多家子弟都在争抢。但其实在一开始,最合适的人并不是他。如今的孝敏皇后母族正是李氏,而李相又有一个嫡长子,恰好与太子同岁,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太子的亲堂弟都是伴读最合适的人选。

    只是可惜那李家子性格有恙,说是有口吃的隐疾,是个打娘胎里就带着弱症的,并不能成事。刨除了李家子,依着谢琅的才学和年纪,这郦安再找不出别的人比他更适合。

    因而,说是见面,谢琅本身是带着几分倨傲去的。他早听说过太子的名声,阴鸷易怒,大约并没有什么本事。

    东朝的无双殿并未见到人,谢琅背着书篓,并不肯叫他人提携,唯恐自己书卷被弄坏。

    一整个东宫的人都瞧不见太子,无双殿的人没了章法似的乱窜,谢琅看的心里厌烦,便独自去了东宫别院里的水榭处清净。

    谢琅放下竹篓,石桌上乱花纷纷,他便拂袖扫去。却听得一个人在上方喊道;“不许动孤的东西!”

    谢琅仰面去看,一簇花落于他面上,馥郁馨香,带着四月里独有的新鲜生机。谢家郎摆头,像小动物耸鼻子那样,乱花从面上散落,他瞧见了花树上的人。

    一个生的格外软糯的精致小人,如果不是束着发,他或许会疑心这是个女娃娃。

    目光移至他腰间挂着的玉璧,谢琅心下了然。他若无其事地坐在石凳上,翻阅自己的书,不将那人当一回事。藏在树上的元均却并不按着常理出牌,他也照旧做着自己的事,并不搭理谢琅。两人竟沉默无言。

    等了片刻,还是谢琅先出声:“臣是来做太子殿下的伴读的。”

    没人答话。

    谢琅合上书页,又去看他,那奇怪的太子爷竟在花树上翻找着什么东西,看着让人担心他会掉下来。谢琅问他:“太子在找什么?臣可以帮着寻。”

    元均人虽不大,可也不傻,他道:“你肯来陪孤读书,多半是被家里人挟迫的。孤看过你的字帖,你书读的很好,本不该到孤这里来。”

    谢琅心道这太子也是早慧,并不像传言中那样蠢笨,便也就有心应答,“臣读书习字确实不为太子,可现下却是为太子来的。”

    元均终于从花团锦簇里正眼瞧了他,一双明亮异常的眸子闪着光,是个很有灵气的孩子。只是气色太弱了些,身上总带着点病气,尤其是在这片樱色中,更添苍白。

    谢琅便像哄小孩似的从腰间拿出一个小丸盒,上面绣着一簇绿竹,锦绣的缎面十分光滑。他早就听说太子是个药罐子,常年服食丸药,因而这个锦绣小盒子也算是他用来示好的一点心意。

    元均瞧着他手中的东西,终于肯从树上蹦下来了。树本不高,但是他跳的却很吃力。这病秧子太子长的不矮,就是太瘦了些。

    一只不晓得从哪儿来的小花狸蹦到他怀里。

    元均睨了一眼那小盒子,讥笑道:“绿油油的破铁,你以为孤能瞧的上?”

    谢琅捡去他怀中狸猫身上的落英,道:“君子长身立,不畏世间浊。绿竹是自古以来的好意象。”

    “孤却不喜欢。”元均迈着步子往前走,十分难以交涉。

    谢琅见他要走,便收拾了竹篓,默默行至身后。

    无双殿前,跪了一排的侍人,掌掴之声此起彼伏。元均一现身,大太监便停了手,求爷爷告奶奶地央着他:“哎呦,我的太子爷啊,往后可不能这样一句话不说就不见了啊,老奴能有几层皮可够剥的呢?太子便是不体恤我们这些贱骨头,也该想着皇后娘娘......”

    谢琅瞧着元均沉默着,心下猜度着他可能大怒。却不想,起先一身刺的太子只是放了手里的花狸,淡声道:“把它送还给母后吧,孤再不想养了。”

    那只小花狸飞快地从元均怀里跳出来,却不想蹦到谢琅身上,谢琅一把擒住了它,实际上他十分不喜欢这样脏兮兮的毛茸茸的野畜。谢琅强压着心下恶心,默默跟进了内殿。

    满室的昏暗里,元均一个小小的身影在这样空旷的大殿内显得十分可怜。他点了灯,照亮了一方高阁。谢琅瞧见成山高的书籍和案卷,不少书画悬挂于金架上晾干,地上、几案上尽是半铺的书簿。

    看来太子读书并不比自己少,也不是传言中那样的无墨呆子。听说,在他来当伴读之前,太子就已经相继换了好几个少保了。放眼这天下,习谋者谁人能比得过历朝太子?

    谢琅忽然为自己先前来的轻狂念头而羞愧。

    元均神色恹恹地瞧着殿门前的人,说:“怎么又抱它回来了?”

    谢琅低眉,笑的自己也分不清真假:“臣与太子一同养着,太子若不想要,便送到臣这儿;若是太子哪一日想见了,臣便带着它来拜谒。”

    一点豆灯之下,元均无声地瞧着抱着花狸的少年,淡声道:“你方才说,要给我什么破烂东西来着?”

    听他换了自称,谢琅微微一笑,迈步而入,白毛小花狸的尾巴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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