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殿的人都说, 太子脾气变好了些,不像早些时候那样阴鸷了, 身上渐渐多了些少年气性。
这话传到孝敏皇后那儿的时候,元均正坐在下方翻阅书籍,他微微抬眼, 不悦地扫了一眼多舌的宫女。皇后淡淡地瞧了一眼元均所在的方向, 问他:“如此算来,也有一年多了。谢家的伴读,太子很喜欢?”
七岁的太子爷缓缓合上书页,强辩道:“我谁也不喜欢。”
他话中生疏之意分明,皇后招手示意他过来, 元均犹豫了一会儿,终是迈步过去了。坐于金殿上的孝敏皇后着正制朱服,在自己宫内也不见得有多随性, 仍是规规矩矩的一副样子。
元均行至她身边, 却并不肯离的太近。孝敏皇后瞧他面颊苍白, 似有病色, 便问了句:“东宫那边又有人不安分了么?”
立于两侧的嬷嬷们相互交换了个眼色, 一个精明些的上前打圆场:“回皇后的话, 吃食用具一类的都是仔细察看了的,内府皆登记造册, 想来,并无异样。”
元均冷冷地瞧了一眼那几个嬷嬷,并不肯说话。
孝敏皇后说:“你们日后还要多留些心, 太子的一应事宜都要仔细。”得了这百年不变的叮嘱,几个嬷嬷忙不迭地退下了。
整个凤仪殿也就只剩下了这母子二人。孝敏皇后从几案上抽出一本古书,驾轻就熟地翻到有折痕的那一页,方要出声,便被元均打断了。
“母亲......”元均脸上没有什么笑意。
孝敏皇后搁下书籍,心中思量的却是上回教到他哪儿了,也就心不在焉地回他话:“太子有话要说?”
元均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母亲其实并不喜欢我,是不是?”他脸色愈发苍白,“我从未听过母亲唤我乳名,从未吃过母亲亲手做的一口饭菜,母亲只会教我习谋读书,可那些都是先生们做的不是吗?”
他本稚儿,问的话也不过寻常年纪该问的。孝敏皇后眼中神色平静,她颇为认真地回道:“太子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并不是捡的抱的,我为什么会不喜欢?至于乳名饭菜,太子若在乎这个,我当可依顺。只是太子须得明白,比起这个,我更能教你些什么才是最好。”孝敏皇后从不用敬称,她总爱说什么你啊我啊,这样不合规矩、这样容易招人口舌非议。
她生的清冷姿容,目中甚是清明,元均没有遗承她的相貌,也不似明宁帝,所以宫中时常有传闻,说他是个捡来的狸猫。
对于孝敏皇后,元均只知道她比得上翰林院里所有的先生,并不似寻常深宫妇人,甚至在某些地方,元均竟会荒唐的觉得自己的母亲更像是一个皇帝。
她对什么都冷冷淡淡的,对皇帝是这样,对儿子也是这样。除了李家舅母带着他的小堂弟来的时候,一贯清冷的孝敏皇后才会笑上一笑。
元均忽然就觉得自己这话像是多问,他知道自己不该开口的。
孝敏皇后观他神色,便知他所想,她淡声道:“世上并无不爱孩子的父母,只是你生在帝王家,这样无用处的情只会教得你软弱。我授你诗章文字,难道不比抱你哄你更好?太子从前并不会问这样的话,是不是谢家的伴读与你说什么了?”
“没有人说什么。”元均伏首,没什么情绪起伏地回道:“母亲,我再不问了。”
孝敏皇后伸手搀他,元均碰到的却是她腕上冰凉刺骨的一对玉环。他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冷声告退了。
太子的身影瞧着十分可怜,可孝敏皇后却也只是瞧了一眼,她望着那大开的宫门,连带着瞧见外头山峦一样层叠起伏的青瓦红墙,只是稍微出神了一会儿,便又重新将目光移到了书页上。
元均没有回东宫,他一直在宫道上跑着,穿过玉液池,咸腥的风往他领口里灌。
一排排斜柳立于两侧,假山石也像极了这深宫里的诸人,一身的窟窿,灌进去的比淌出来的永远要多。
元均跑久了就觉得气闷,他窝在一处死角,跟阎王抢命般喘气。他抖抖索索地从摸出怀中一个小玉盒,里面装盛着医倌配的丸药,专压心悸,如今,又是见空了。
他并不想哭,相反,他觉得心里很痛快,因为最起码无人骗他。
不得谎言,便不得期盼,他至少不会陷的深,到最后一朝回首,落得个满盘皆输。或许孝敏皇后说的并不是假话,作为太子,他并不需要哄的,只有俞贵妃和她那蠢物一般的皇子才需要溺爱。
他可是天子亲嫡,与那些人又怎么能一样?
一池春水无波,元均的心也渐渐安宁了下来。他倚在山石凹陷处,想着自己若长成,该惩治哪些人。
首当其冲的必然是无双殿的那些阉奴老妇,擅行偷窃、与外私谋,他若能有本事,早一万年便尽数拔了这些人的舌头;再然后呢,该是俞贵妃张美人一众了,还有那些只会媚上天子的异母兄弟们,都要统统抹去......
这样想的时候,元均觉得很酣畅淋漓,经年忍受的怨气一瞬间纾解了,可酣畅过后,又生了无穷尽的恐惧。
原来,自己竟是这样一个人么?
他呆滞地瞧着自己手心握着的绿竹锦绣,忽然想起自己那个伴读说过的话。
一瞬的痴怔,手中物件掉落,顺着石子滚到了太液池里,咕了个气泡便沉了下去。元均并没有多想,小心踩着石阶向下探去。
今夜本应宵禁,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整个皇城内灯火通明,常有宫娥挑着八角宫灯自廊下穿行,急急忙忙,碎言碎语中掺杂着喜气。
元均分神去听,明白了。原是俞贵妃给圣人又生了一个小皇子。
他眼中只有那个尚在浅岸边上的盒子,当他捞到东西时,一股力道忽地推他往前一栽。元均只瞧见灯火下一个可怖的人面晃过,如同鬼魅,大约是个阉奴,慌慌忙忙趁着千般难遇的机会替自己的主子做事。
水没入口鼻之中,他最后想的却是,若自己死了,北齐会如何。
孝敏皇后和明宁帝会为他一哭吗?李氏一族会觉得惋惜吗?无双殿的谢家伴读会不会失望?毕竟还未在他身上得到任何好处,他这个便宜太子就这么无声息地没了。
一念至此,他握紧了玉盒,放弃了挣扎,任由冰冷的水浸入他的骨髓中。像是有心报复一般,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般任性。
他没能死的成。
这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已有无数次了,无数次的投毒暗害,无论旁的人有多通天的本事,却终究没办法在孝敏皇后的手下夺了他的性命。
他终归还是北齐太子,这条命终归还是有用的。
被人从太液池里捞出来的时候元均浑身发抖,整个人和水鬼无异,青白一张脸。无双殿的嬷嬷和内宦都来了,他们商议着该向谁禀报。
若是上呈圣人,会不会落得一个罪名?毕竟今夜皇帝刚得了心尖上的宠儿;若是报了皇后,会不会凭空揽了一番数落和罪名?迁怒于他们这些人看顾不当。一番商议,这些人都怨恨这个阴郁还总爱惹事的太子,竟不免阴毒地想着,若是他真的死了,或许他们还能得个清净再觅佳主。
元均被送回了无双殿,煎了几幅矜贵药,无数备下的医倌把脉诊断,方子单子开的满天飞。他就只是怔怔地看着帷幔上的山河图,麻木地连眼泪都不流。
到了深夜,鬼怪消退,他终于得了安宁。
狻猊香炉里的瑞脑香缓慢地燃着,寸缕丝雾弥漫,他目中便不甚清明,像是被魇着了。数千小金人击鼓嗡鸣,刀枪剑戟之声此起彼伏响起,像是要刺破他的头颅冲破禁锢,一声声的逼问着他。元均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睁大眼睛,一口呼吸卡在喉咙里,竟完全吐纳不出。
母亲、父亲、舅舅、堂弟......那样多的人,谁能来救他一救?又或是他这样坏心肠的人,本不配有人来相救。
“太子,太子——”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元均双目充血,迷怔似地看向殿内,找寻着那声音的出处。
有一少年执着灯盏,披衣而来,隐于夜色中。他半跪于他榻边,一遍遍地喊他。元均觉得鼻子一酸,竟疯魔了似的翻身而下,趁着病里的任性和肆意,攥着他的腕便与他扭打起来。少年并不还手,只是静默着承受着元均无缘无故的怒气和撒泼。
那些话都是不对的,他也要哄着抱着,他其实就是个劣孩儿,得不到好,便积郁在心,不讲道理、不要教导。
“好了,太子……我总在这儿的。”
谢琅终究是年长他几岁、性子又沉稳,饶是脖子上被挠了好几道红痕也面不改色,他逾矩握住了太子的双腕,“太子是病了么?身上这样烫......”
因他这般温柔之语,虽不知真假,元均眼中却渐渐起了水雾,心腔里又疼又无力,除了无助和愤怒之外,更多的是难以名状的恐惧。
昏暗的无双殿内,谢琅轻声道:“夜里温习课业,听到侍人传报,说太子又不好了。”
“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吗?”元均脑子糊涂,竟问了平日不会问的傻话。
他晓得这种问话下的无数回答。每一种回答都对接着无穷尽的深意,皆为贪图。
谢琅静静想了一会儿,回话道:“琅家中有一幼弟,与太子同岁,因而看待太子,与看待自己弟弟无异。”
那话是真的吗?元均想要从他面上的神情去推测、去分析,可是他很害怕,再不敢猜侧、不能生疑了。
谢琅重新将元均按在榻上,为他掖上被褥,并没有说什么话。做完这一切,他要走,可元均却喊住了他。他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完整话:“宫门下钥,你出不去的。”
谢琅将自己腰间的令牌呈给元均看:“家翁给的公验,荀雀门自是可通行的。”
元均噎了噎,半晌,他转身背向里间,紧紧闭上眼不再说话。
直至外间起了风雨之声,他才终于睁开眼,缓缓转过背来。
云鹤长灯下,赫然跪坐着一个少年,烛火映暖了他半边侧容。他翻阅着书籍,专注而安静。
元均瞧他一眼便落了泪,他不知自己这懦弱的眼泪是从哪儿来的,但是一经落下便没了定数。
“殿下不要怕。”许是顾及着太子殿下的颜面,少年只是安静地看着自己的书卷,并不瞧着他的方向。他说话时的声音很温柔,“琅会在此处作陪。”
元均没说话。
风声雨声交叠,一向克己守礼的谢家二郎头一回违逆了谢老太爷的教诲。在进宫门前,谢老太爷多次嘱咐他,只能浅尝辄止的给太子一些甜头,万不能太过,否则极易叫他起疑。谢琅觉得老太爷说的很对,今夜他若走了,于自己有更多益处,得不到的真情总是最好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于是,只能从圣贤书中翻阅,想要觅得一个正解。
“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喜欢我......”元均闷声问了一句,他的声音渐弱了下去,“是因为我是太子,还是因为我是元家人?”
谢琅愣了愣,他也不知该回他什么。太子的脾性确实算不上好,有的时候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待人冰冷,这样阴鸷的人确实不被世人所喜。他斟酌了一番词句:“殿下可以试着多对他人笑一笑,走出无双殿到外面去看看,不必拘于一处,大千世界自有万般的好。”
小小年纪的太子爷听着这话却并不觉得宽慰,他握紧寝被,瘦削的脊背绷成一条直线。
“等你好全了,我就带你出宫去玩。郦安城内有十二花舫、登仙玉楼,城外宴山杏花十里,宴江亭上可观览青山流云,白鹤翩飞,大好河山里尽是自由乡。”
谢琅抚摸着诗书上的文字,没了礼数的未用敬称,那些话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灯火昏暗处的孩子肩膀微微颤动,他默默移到被子最里面,让自己贴着墙。
外面不是下着雨么?可是他的心上好像开了一朵小小的、摸着会烫手的花,就在那泥泞的芜地里冒了个芽,试探着往外生长一些。
元均一直觉得自己就该躲在壳子里,一切希望都该夭折,那是他作为天家人该有的自觉和本分。可就在这一刹那,所有的阴诡搅弄和算计竟一瞬远去。
似乎他还很小很小,不曾早慧尝遍这世间丑恶,不曾有这样多疑的性子,他不再是元李合谋、父母争斗、君臣博弈而产生的傀儡棋子。
如若今夜能有个好梦,邪祟鬼魅再不缠身,那一定是他的谢家伴读陪着的缘故。
好梦不易醒,他乘鹤去了山水之间的自由乡,与他共览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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