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宁新岁的皇榜颁布时, 最先瞧见名录的是翰林院的一众学子。
几个白袍小官争着草拟的章程,颈子伸的老长:“今岁的状元郎是个布衣啊, 这感情新鲜!”
有人就笑他:“你指望着什么呢?难不成是盼着这新状元郎上位、挤了谢二郎不成?也就你存着这点子小肚鸡肠,记恨人家当年赶考半路截胡,让你平白从状元掉到了探花!”这话是翰林院打趣的老黄历, 每每翻出来讲, 总能挑起些新意。
“我可没说这话啊!你别空口白牙坏我名声,个老貔貅!”
翰林院是个闲散地儿,养着一群空有才学的书生郎。这儿满是浪漫的诗章,自有说不尽的雅趣。虽说是被皇帝冷落下来的场子,却因有早年的奇才谢二郎镇着, 倒多了别样的快活。
有白袍小官捧着一篮子新鲜荔枝,方一进来便被抢了。
“嚯,岭南的荔枝!这又是谁家送的?这样豪气!”
那小官伸手从篮子里捞了几个, 一面剥了皮往嘴里送一面含糊不清地答话:“记不清了, 不是宋尚书家的就是白侍郎家的。”他汗淋淋地抹了一把脸, “你们是不晓得, 瞧着文弱娇气的姑娘家掐起来有多凶, 拉架的武侯可就没我这么好运了, 啧啧,那脸被挠的, 瘆人!”
他这样说,就有人笑了:“如此想来,还是我们这些老光棍好, 白捡谢翰林的便宜,成日里有新鲜玩意吃,且还不必挨打。”
那小官挤眉弄眼:“我说个私密话,你们就当听着玩儿,别嘴碎往外透露。”他一番故弄玄虚,自是被人推搡捶打,白袍小官勾了一众人的新鲜,这才慢悠悠地道来。
“谢御史家的三公子你们晓得吗?就是早十年去了壁州的那位,听说过几日就要和李家的小将军回京了。”
“自是晓得的,这事儿哪里新鲜了?”
“你别急啊。”小官声音压低了些,“听人说,谢翰林这些年不讲亲,是为着故去的谢老太爷,他是个有孝心的,不肯在白事期间兴红事。可如今丧期已过,三公子又回来了,谢翰林再这么单着,是要出闲话的。谢御史与工部的宋尚书已经私下商议着亲事了,预备安排宋姑娘与谢翰林见个面儿,其实也就是过个场面,亲事这种东西,向来都是父辈们说定的。”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笑了:“宋家小姐?那倒是个顶好的,有才学,相貌、门楣也不差。”
小官击掌一笑:“谁说不是呢?宋小姐早年便心慕谢翰林,这可是众人皆知的事。相较于郦安里其他的女儿,倒真找不出比她更般配的了。最难得的是,谢翰林待她态度尚可,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熬到了头。就是搭伙儿过日子也算个顺心的了。”
“如此想来,过不了多久,我们是能吃到喜酒了?”
这般打趣的时候,一阵轻微的叩击声传至内院,这些话家常的白袍小官们纷纷闻声看去。
一位青衫公子立于门边,束着长发,生的一张秀气面,鼻尖一颗小痣映着温柔的光。难得水洗一般的干净和风雅,面相瞧着也只十七八岁的样子,身量高挑,腰间系挂着一枚玉玦穗子,此刻正带着笑意朝他们作揖:“诸公安好。”
这人气度不凡,也颇讲礼,大多数人都将他当做哪家的官哥儿,替父兄来讨章程的。几个小官客客气气邀他进去了。
那原先捧荔枝的白袍小官总觉得这青衫公子有些眼熟,他摸摸脑袋,行至平日里作画的廊架上,忽然想起来了。
“您是新岁的状元郎?那位萧姓公子?”
这么一句话往人堆里一丢,立即引起了滔天的波浪。萧悯淡淡笑了笑:“正是在下。不过萧某并非什么公子,只一届布衣罢了。”
他自袖中平摊出一张卷纸,温柔铺至石桌上,那纸卷上落的正是他中榜的文章。萧悯微微一笑:“听闻翰林院的掌事曾对在下的文章有诸多点评,今日来此,原是想向这位掌事讨教一二。”
这事说起来算是一场误会。原本那皇榜一定,大家一瞧这中状元的竟是一个布衣,难免心生了些酸醋,四处议论说道着闲话。
他们这些人便起哄,誊抄了状元郎的诗章上呈给谢翰林看。谢琅本就是书痴子,向来就事论事,因是观他在辞藻选用处过分讲究字眼,颇有讨好之嫌,遂点评这文章多了不必要的迂腐之气。
原话说的倒也还算是客气,可一经传出却不晓得怎么变了一番味道。
如今,人家找上门来了,两家状元郎撞在一起,怎么瞧都是新鲜事儿。几个白袍小官便推推搡搡进屋传话,另一些人侯在屋外,压低声音议论着。
翰林院里头陈设简单,多是一些木架,用来晒书晾画儿的。萧悯静静地扫了一眼院子,目光沉静无波,可指尖却有意无意地叩击着石桌,像是在数着数,又像是个没耐心的孩子模样。
这青衫少年郎面上看不出情绪,一打眼瞧过去,不免会先入为主地觉得他容易亲近,可细细看了,又觉得与其隔了一道天堑。
摸不到的一截文人骨,自带风韵,难得一见。
捧着怕扎,捂着怕凉。
也难怪世人常说文人多是个有病的,想的比旁人多死的比旁人早,他们这些人总是天地的灵秀,委实难亲近养活。
木门被推了一道缝隙,一道白色的影子晃了出来。
萧悯俯身,瞧着趴在他脚边的小狸,伸出食指来逗弄它,小畜生并不野,只乖觉地舔舐着他的指尖。萧悯缓缓扬起唇角,捏着它的后颈,将它往旁边移了一寸,却不想,那畜生锲而不舍地又黏了过来。
衣料摩挲声响起,萧悯十分平静地抬眼,眸中似有冷光,就这么瞧见了翰林院的掌事谢二郎。
谢琅如今二十又一,面容承了谢御史的清冷,却又带了其母的温柔,是个十分标准的贵家公子长相。因为崇儒读书,不免染了文儒书生的安逸和闲散。这一众白袍小官里唯有他红袍加身,金色腰带束腰,一露面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萧悯缓缓站起身,一双瑞凤眼里像是有笑,又像是没有。
谢琅见此人姿容,无端觉得心中一滞,倒不为旁的,那是他先天的自我防备之心。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或许很危险。
过慧之人便是有心藏匿,也不能全掩了骨子里的锋芒。
谢琅微微皱眉,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小宠身上,他唤它:“回来。”
一身白毛的小狸却像是听不懂人话,十分眷恋地缩在萧悯脚边上。如此情景,反倒是让谢琅尴尬了。
萧悯迈步朝他走进,那小狸也就跟着他跑,就快走到他面前时,萧悯忽然弯腰抱起了那只小狸,递给红袍翰林。
谢琅微怔,两人离的近,薄暮的日光落在萧悯面上,无端带了些陈腐的温柔气息,这人像是自古画里走出来的,一身沧桑;可一个恍惚,又会惊觉他才只十八岁,正是年少肆意的好年华,何谈陈腐老气?
这样奇怪的感觉浮上心间,谢琅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他接过小狸。两人交接之时,指间相触,谢琅还未来得及抽手,对方却极快地缩了回去。如此一来,反倒像是他自作多情,谢琅语气淡淡的:“萧公子要与我讨教什么?”
“原是要请谢翰林为我指点诗章的,现下却不必了。”萧悯只是瞧了一眼谢琅,大约并未将他放在心上,只是粗略一扫便移了眼神。他转身离去,淡淡抛下一句,“这一身白的小狸猫,很是罕见。”
不知怎么,见他如此行事,谢琅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话颇为失礼。他上前一步,顿了顿,说:“原是我多有得罪。”
周围的小官们惊了,这话能从持才傲物的谢翰林嘴里说出来,也是生平罕见。
萧悯侧首,视线却只落于搁置在石桌上的纸卷,他说:“谢公子原也不欠我什么,不必致歉。”他温温和和地展眉一笑,“我听了谢公子的话,私下里细细推敲,确实发现有不少地方用词不妥,当真是浮于表皮了。端看‘人君在位,当与民养;德不称位,但为国祸’这一句,确实用的不好。”
谢琅怔怔出神,似又回想到当时拿到那篇文章时的心境。说不惊艳那是假的,就因为底色尚好,偏在个别细微处有瑕,让他觉得很可惜。此刻听萧悯这么一说,他便想到了自己最为惋惜的那一句,心道他竟是懂的,于是追问了一句:“那萧公子预备如何改?”
“‘养’字或许换了‘共’字更为妥帖得当。国政之事,说倒底并非君王养着臣民,应是双方共谋。《左传》中尚有言曰,社稷无常奉,君主无常位,自古以然。先前是我短视,班门弄斧了,闹了这样的笑话。”
萧悯默默抬眼,“诗章如何,终不为君而著,笔者所言,应当从心。谢公子指点得当,萧某感激不尽。”
这番话钻进谢琅耳中,听的他痴怔了。此间多年,自阿翁离世后,他也渐渐搁置了自己的鸿鹄志,依着父亲的安排守着翰林院这一亩三分地,不求高职,为君王写些奢靡的词句供人玩乐。
他所求为何、居于世间何为?这种种困囿葬了他的野心,那点幽居的小小火苗或有复燃,也仅为星火,何时成燎原之势他并不知。
谢琅怔然回神,竟是恭敬侧身,拱手道:“陋室无珍茗,也只早年陈茶,以荷尖露一煮。若萧公子不嫌,可否与谢某一谈?”
萧悯似乎颇为意外,他那双眼过分好看了,尤其是五分笑的时候,愈发显得鼻尖痣多情。青衫拂风,下一刻人便行至他身前。
萧悯抬手伸向谢琅的肩,他二人几乎齐高,萧悯指尖拈合,一叶絮柳便躺于他指腹间。
“谢君邀,悯当赴。”
***
定宁二百一十九年秋,齐胜之兵,李家将还。因立奇功,举国皆迎,为首者即玄衣。其年九月下旬,科举录开。
有萧姓者,布衣韦带之士,年十八,举中榜,为状元。
悯赴试入都,文艳诸官,踏金銮,与帝答。自曰:“悯虽弊衣箪食,然心慕庙堂,终不可解。今借青云,扶摇而上,恐高山不可攀,惟敏于事而慎于行,方报君恩。 ”
帝甚喜,嘉其慧敏,擢太子少保。
城中亦有谢氏者,为翰林执事。琅少以学闻,性温而容佳。因慕其才,悯欲比之词赋。初时惊鸿一瞥,谢萧论文辩答,援引古义,语久忘去。二公子俱以诗名世之,风光无两,并称郦安双杰。
时人有言,青衫红袍不离,谢萧煮酒笺花,引为相知。未几,翰林院外枯地生竹,常有夜半影掠、白狸哀鸣异景。
未及庚子新岁,小雪初消,琅因逆罪自裁,合府绿竹尽枯。
越明年,值贺冬,悯私谋内宦、外通佞贼,犯大不韪,于金銮高殿伏诛,万民唾之。
至此,终不闻翰林书声。
——《北齐录·公子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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