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宫墙下立着一口水井, 听老一辈的师傅们说,那水井里时常会有怪声, 说是旁边冷宫里的女鬼宿在里头,夜里就要出来吃人。
可我没见过什么女鬼,我只知道, 有好几个受了阉刑熬不住的孩子被扔在里头, 夏日里炎热,发了尸臭,熏得人难眠。
那天西厢房里来了好多人,我和几个内侍在浣洗衣裳。人一踏进来,我们几个大气也不敢出, 就站在墙边上垂手站着。大师傅刘公公长的很和善,但是他太老了,老到我多看一眼就觉得自己离死亡更近一步。
他从我们身边走过, 我瞧着他脚面上的云纹团锦, 想的却是今儿正午也不知能分到什么吃食, 最好是豆心花馍, 我很喜欢吃甜的东西, 在舌苔里化开甜蜜蜜的。正这么想的时候, 头顶忽然一痛,刘公公拽着我顶发, 我就那么活生生对上了他的脸。
一个激灵,腿中间滚了热流,一股腥臊味自周身弥漫开。
刘公公放了手, 板着脸:“教化成这副模样,怎么拣选进来的?”后面几个低阶公公陪着笑:“是是是,这杂碎东西虽生的貌丑,稀罕的是胆小嘴紧,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平时捎带着做个事什么的也方便。”
刘公公站在我跟前,问我:“叫个什么名字?”
我先是没敢答,余光瞥见一道道凶狠的视线,这才涩声答复:“小镜子。”
那双靴子慢慢就走远了,我以为他是拿我们这群人取乐,却不想,第二日就有人撺掇着我出西厢房。那些小公公们穿的真好,说话也客客气气,他们告诉我,说要带我去东朝做内侍。
我虽从未见过什么大世面,但是圣人与太子之事还是听过一些的。太子出身矜贵,可是宫里没多少人见过他,只晓得他终日病恹恹的,一早便被遣送了外宫将养。
那些面善的小公公只肯送我进无双殿大门。我抱着包裹,站在高高的玉色朱门前,望着一眼瞧不见边的宫殿,觉得整个人都是飘的。
整个东宫都没有人,里头所有的随侍都被遣送出宫了,但听说其实是暗地里仗杀......谁又知道真相是什么呢?
异鼠之乱并未惹得什么大祸,可暗潮之下却波动不断,这不是我一个小小的童侍能明白的。
最后我还是跨了进去,不为别的,只是觉得站在外面肚子饿了。
我从未踩过那么软的鹅绒垫,屋子里好香,不知道是什么,所有的东西都好看的金贵的让我大气不敢出。我一直往里走,直到看见一个人影时才停下了脚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突然害怕了,拔腿就跑。
里面那个影子窜的比我快,黏在我的背上,我一个没站稳就摔倒了,眼泪先滚了出来。等了很久,也没等到说话声。
忽然就想到了老一辈人说的水井女鬼,浑身起了密密麻麻一层鸡皮疙瘩。
我紧闭着眼,慢慢吞吞爬起来,正好瞧见一双眼睛。
黑亮亮的一双眼睛。
穿着锦衣华袍的人直接跪坐在地上,全无仪态,他手里端着一盘糕点,直接捏着往嘴里塞,细碎的粉末掉在衣襟上。在这宫里向来是穿衣识人,我立即恭恭敬敬朝他磕了一个头:“太子殿下。”
太子爷伸手捞我起来,从碟子里分了一枚糕饼给我,我愣着不敢接过,这过往七年,我从未承过旁人这样的善意。太子就笑着咧嘴,里面还缺了一颗牙,瞧着有点纯善的憨相。其实太子长的并不难看,哪有传言里说的那么不堪?
“你就是来伺候我的人吗?”他惊讶的道,“啊,你的眼睛!”
我赶忙低下头,藏住了自己难看的右眼。一年前宫里起了大火,我虽然逃了出来,但是眼睛被烧伤了,也就因此落下了这样难看的疤痕。因为长的这幅模样,宫里没有主子愿意要我做事。
太子爷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囫囵爬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你会狗爬吗?做马骑的那种?”
我说我不会。
太子有点不高兴,好像还有点失望,但是又不甘心的搁下手里的碟子。他弯下腰,在软毯上匍匐着,还晃着脚,好像一只穿着金衣服的小狗儿。我学着他的样子做,太子忽然就翻身爬到我身上,像是很高兴一样,他叫我快点跑。
我肚子饿,没多少力气,也就背不动他,整个人瘫在毯子上。太子朝我膝盖上踢了一脚,力气很大,我疼得不敢说话,至此方知这宫里并没有什么好伺候的人。
但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生气。
太子腰带上挂着的玉璧晃了晃,我缩在一边,不敢说话,怕他又忽然发难。他只是紧抿着唇,骂我一句:“狗东西。”说完这三个字,他自己却哭了,一声一声的哽咽在喉咙里,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这之后的许多年,我一直陪在太子身边,一直......一直到孝敏皇后薨逝的那一日。
其实那几天京城里非常不安稳,玄衣相和李相家的小将军一起抄了谢御史的家,将谢翰林押了大狱。
我是没见过那些人的。只记得谢翰林是个很秀美温和的书生郎,翰林院的小官平日里无事可做的时候,会经常为宫里人题字写诗,那儿常笑吟吟的。
孝敏皇后是在半夜里薨逝的。夜起钟声,嗡鸣作响。我连忙夜起披衣,端了灯绕行游廊,唤太子具服入宫。
可一进殿,就被里面的春色晃花了眼睛。东宫太子淫愚的名声也不算冤枉了他,我忍着烧耳的声音,硬着头皮走进去,说:“殿下,皇后薨了。”
一只脚迎面朝着我心膛踹过来,我往后一跌,磕到金炉子上,瞬间头昏眼花。
我挣扎着要往外爬,却被一个人搀扶起来了,青色衣衫的状元郎十分和善,他说:“下去吧。”
我一摸脑后淤血,也就退在营帐之外。但其实我留了一个心眼,并未离开,在这东宫陪侍这么多年,我知道玉门后面有个阁间可容人藏纳,于是缩着身体躲了进去。
也不怪我多疑,实在是这么些年的种种,叫我不得不一疑心一件事——东宫真的是东宫吗?太子真的是太子吗?
有的时候,我觉得宫里的人好像都知道这回事,但有的时候,我又会为着自己这样的想法而感到毛骨悚然。
宿醉的太子伏在榻前几案上,莺莺燕燕都退了下去,我听到萧少保说:“太子不去看看先皇后吗?”
太子忽然暴怒起来,他扫去了桌上的一应物件,积累许久的怒气一并在这寒冬里迸发出来:“为什么我做什么都不好!我有心要让圣人拿正眼看我,想让皇后觉得我是个好儿子,可是为什么他们待我那么冰冷!谁拿我当个人瞧了?!”
萧少保就那么静静地瞧着他,忽然笑了:“太子许是魇着了,这说的是什么胡话,您已凌驾于万人之巅,再进一步,什么都有了。”
“不,我并不想要那些。”隔着玉门的缝隙,我瞧见太子癫狂地站起来,他翻箱倒柜的在殿内奔来奔去,终于在盒子里摸索出了一个物件。
正是我当日初见他时他所佩戴的玉璧。
太子疯魔着将那块玉璧砸在地上,玉璧自中间裂开,他抱着头痛哭流涕:“萧少保,我真的受够了,这东宫里没有人气,谁都不拿正眼瞧我。我是谁呢?我真的是太子吗?我就是个被扯来扯去的木偶!谁也不管我做了什么,荒唐也好,进取也罢,他们都不把我当个人瞧……”他颓然倒地,“我要是知道有这样的一天,我不会拿的......”
萧少保屈膝蹲在地上,徒手捡起碎裂的玉璧,淡声道:“太子五岁生辰那一年,万邦来贺。呈给圣人皇后的贺礼珍奇无数,但最后孝敏皇后却只选了这块玉璧做太子的贴身玉坠。”
“蓝田之玉,出自廊州张家祖荫,这块玉璧是廊州张氏的祖传之物,价值连城。张公是舍得的,他向孝敏先皇后赠了玉璧,只可惜送的太晚了些。孝敏先皇后原不该要的,但是她最后还是收了,为的可不是她自己,为的是替李家多挣一分助力、多替太子这个身份赚一分保障。”
我在玉门后听得兀自心惊,因为脑后充血,只觉得一阵眼花。
太子已经醉得迷瞪了,他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我还不想死......可是李家嫡子是知道的,他一定记得我。如果、如果我被他认出来了,他一定会杀了我的,到时候,我就真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萧少保站起来,帕子裹住了整个玉璧。他面无表情地吩咐周身侍人进来,将醉酒的太子抬下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萧少保仅仅只是一个教书的先生,权力却大到这样的地步。
整个空旷的太子殿里也就只剩下萧少保一个人。
萧少保坐于太子卧榻之上,娴熟地揭开金猊,他取了竹枓,挑出一颗瑞龙脑,搁置于金猊口中,复又叠了一层蜜色的香脂。香脂黏腻多丝,这样的熏香步骤十分难学,我记得当初陪着太子练习了许久也不见成效。
细密的烟雾从金猊口中缓缓吐出,萧少保眼神清明,他盖上炉盖,视线追随着飘于半空的细烟而去,有一瞬间地迷茫。
待得那双清明的眼移至我这边时,仿佛有个什么人朝我心头重重一击,将我整颗心脏连皮带肉地剜走了,竟连害怕是什么都忘了。
萧少保坐在层层叠叠的烟雾中,身量笔直,他缓缓扬唇,朝我笑了笑,鼻尖上的朱色小痣泛着阴冷的光。一张温柔多情的面容和虎豹面庞忽地交叠在一起,分不清哪一个才是本相。他是那样好看,好看到眼里带了太多不寻常的东西。
那样的笑,瞧的我毛骨悚然。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晓得我藏在此处隐蔽之地的,又或许,这宫中诸多秘隐皆容不得我去深想。
我曾不止一次地站在这郦安的内宫中仰望外面的光景,却并不像旁的人那样乞求平凡顺遂的一生。我深知自己桎梏所在,也就只惦念着西市深巷中叫卖的糖丝葫芦,听说那焦糖拔丝还是用西域的棠棣花烧炼的。
入口先是涩苦,而后回甘。
如今想来,此生竟是奢望了。
我很想悲壮地回忆一生,可临了却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没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可追忆。于是觉出了那么一点不甘心。
仔细想来,将此生须臾的时光都算进去,这世上待我好的也就那么几个。
我一直都记得当年与假太子在无双殿初见,在他未问我是不是来服侍他的下人前,也曾是愿意分我一个糕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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