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兴琛的声音一直在李宣棠的耳边响起。
“往深山里跑,躲起来,不要回来找我!若等不到我,你万不可回头。”
他被抛下马,扔到了林子里,李宣棠只看到李兴琛慌慌忙忙的调转马头,将那些越人往远离他的方向引。风灌满他的衣袖,他只看到李兴琛的侧容,眼中却全是赴死的坚毅。一阵人马叫嚣,李宣棠匍匐着身子,等大队人马远离了自己才敢站起来。这些越人很聪明,留了一部分人守在原地,这就意味着,他无法原路返回或是到官道上的驿站求救。
天边一道闪电炸过,树叶被风吹的窸窸窣窣响起。大风灌进他的衣袍,李宣棠并不是傻子,他将身上扎眼的衣服尽数脱下,只穿着一件白色的里衣。他将元均的玉壁藏在衣领里,逆着风向密林深处走去。
一阵强风过后就是小雨。下了雨的山路对于年幼的李宣棠来说不是一件好事。他的靴子被陷在泥坑里,一开始他还试图扒出来,到后来,索性将靴子也弃了,穿着袜子走在泥坑里。
在天色将暮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一声低低的嘶鸣。一开始,他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等到那个声音越来越近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可能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出于求生的希望,他没命的跑起来。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天色完全漆黑之前,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山洞。李宣棠试探性的走了进去,洞穴里很温暖,比外界的冷雨要好多了。他脱下湿淋淋的衣服,光着身子缩进山洞里。他慢慢摸索,却突然碰到了一个软软的热乎乎的东西。李宣棠吓了一跳,他慌忙向后退,到了喉咙的尖叫声硬是被自己生生压下了。却不想,那个软和的影子慢吞吞的向自己移动。山洞里没有光,李宣棠从未接触过这种多毛的生物,他只能僵硬着身体。团子在他腿上蹭了蹭,而后靠在他肚子上趴了下来。
李宣棠渐渐平复下来,他壮着胆子摸了它一下,摸到它温暖的肚皮,团子舔了舔他的手掌。不知道为什么,李宣棠突然就哭了出来,可能是恐惧,也可能是委屈,总之,他像小兽一样哭的泣不成声。黑暗里,他哭的声音断断续续,甚至还有回音。小团子不断的向他靠近,轻轻的舔掉他脸上的眼泪。他很少哭,甚至对哭这种东西都有些陌生。父亲告诉他要自修,要有仪表,喜怒哀乐不能轻易流露于表。可今夜,他第一次觉得父亲的话是错的,那些郁结在他心里的东西像是顺着一道破开的口子淙淙流淌出去。
可能是哭的累了,等李宣棠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他这才知道,原来昨夜陪在他身边的是一只幼虎,刚刚长出牙齿,此刻正在舔他的腿。
李宣棠没由来的慎得慌,他缩回腿,草草穿上已经干了的衣服。幼虎低叫了一声,眼睛亮亮的。李宣棠打量四周,发现山洞里没有其它的痕迹,而这只已经长出牙齿的幼虎看上去很羸弱。不难猜出,这只幼虎大约是失去了父母,它没有食物的来源。李宣棠不可避免的想,如果这次幼虎但凡还有点力气,会不会,早已经咬下他身上的一块肉了?
一念及此,李宣棠头也不回的离开山洞。他不能在这里久留,山野无食可觅,他根本熬不了多久。
李宣棠刚走几步路,才发现脚底板一阵刺痛。他蹲下,才发现脚趾处嵌入了一根尖刺。他伸出手想要□□,试了好几次还是狠不下心,只好任由那根尖刺戳在脚板上。他找了一根树枝,用树枝撑着自己向山下走。没成想,他刚走几步路,一阵“嘤嘤”的叫声就在他身后响起。是那个幼虎,一歪一扭的朝着自己走过来,似乎在挽留他。
李宣棠心里一酸,他蹲下来,幼虎跌跌撞撞的走到他脚旁边,舔舐他脚上的伤口。李宣棠怕它咬自己,刚想后退,却发现这只幼虎只是单纯的帮自己疗伤,用属于他自己的方式。他想起昨夜他和这只幼虎抱团取暖,李宣棠摸了摸它的脑袋。
片刻后,他站起身,头也不回的抛下这只幼虎向前跑去。
幼虎追逐着李宣棠的影子跑了几步,发现自己怎么也追不上。它在原地打转,叫了起来。它头顶上细软的毛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泪水打湿了一块。
那时的李宣棠一直以为自己是好运,才能走出这座山。若干年后,他才知道,李兴琛为了以防万一,选的那条小路通向奚州,这本来是李兴琛给他自己留的求生道路,但是后来,他却将这条路留给了李宣棠。
走到山脚的时候,隐约可见几处村落的影子。李宣棠疼得嘴唇发白,他昨夜淋了雨,此刻脑子晕沉的厉害。
就在他走到村门口的时候,却突然被一只斜地里伸出来的脚给绊倒了。
李宣棠的脑门磕在地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绊倒他的是一个小乞丐,个头与他差不多高,面黄肌瘦的,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身上的衣服脏的跟泥地一个样,李宣棠乍一眼没看出来地上躺了个人,这才被他伸出来的脚给绊倒了。
小乞丐上来踢踢他的脸,“你是新来的?我跟你说,这儿没人施舍你,赶紧的,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李宣棠身上没力气,受了他几脚,只能徒劳的躺在地上,对他投以哀求的目光。小乞丐看了李宣棠一眼,“啧啧,乍看上去,还以为你是哪家的落难公子呢?你家官老爷怎么把你丢到这儿来了?”
原是打趣,李宣棠却一阵心悸,这些话,落在他耳朵里,比滚烫的烙铁还要伤人。小乞丐蹲下身子,擦了一下李宣棠的脸:“说你两句还哭上了……你身上怎么这么烫……”李宣棠的耳朵一阵嗡鸣,阳光的光圈在他眼里模糊成雾的样子,好像娘亲在耳边喊他的名字。
上京郦安,陈公府。
淅淅索索的小雨刚停,一个灰衣男子草草跨过台阶,合上了手中的油纸伞。这阵雨来的不猛,只是麻烦在突然。廊下的小厮替他换上干净的鞋袜,周隶简单整理了一番后,撩开竹帘,迈入正堂。
屋子里头没什么别的陈设,除了显眼的半人高饕餮香炉正吞吐着荼芜烟雾。周隶一闻见这荼芜香就觉着心绞。寻常荼芜甜香腻人,到了这儿总觉得掺杂着腥味,昏沉沉的刺挠人心。堆的有一人高的卷牍挡住了一个人的面容,周隶只能看见对方笔直的影子。说来也是奇怪,他原本一身的戾气,嫌这雨水费事,进了这屋子竟不知不觉的戒了躁。周隶环顾一番,忍住自己想要打开窗子的冲动,先一步半跪于地,对案前的人道:“大人,李家那头出了些差错。”
陈翛抬了抬眼皮,他漫不经心的翻过了一页,边看着卷牍边回话:“什么差错?”
周隶道:“李自带着小公子进宫,却不想在街市上遇到了异鼠,车马大乱,还引来了谢家守卫。”
“异鼠……”陈翛淡淡一笑,“然后呢?”
“李自倒也没什么异常,跟谢氏闲聊几句之后照旧进宫了。不过,属下听暗线转述,说是李自出宫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陈翛拿起一只笔,在卷牍上圈出几个名字,将一叠卷牍递给周隶,周隶不明所以的接过。陈翛突然叹了口气:“还有十来日,就是小雪了。”
周隶粗略扫过一眼卷牍,继而点头:“大人是要离京?东西属下都已经打点好了。”
陈翛短促的笑了笑,他的面容自昏暗的灯光里浮现出来,周隶快速的垂下了眼睛,不敢与其直视。陈翛盯着窗外的雨幕,平静道:“此番是我最后一次赴往奚州,等我回京,你们就不必隐忍拘束着了。”
陈翛站在窗子前,匀称的骨骼撑起白色的单衣,乍看上去溶于景物。他身量很高,五官立挺,笑或是不笑都是素净温润的气韵。这种面相,看起来总是没什么贪欲、甚至于是让人想要亲近的那种。
周隶站起身,抱着卷牍走到门口,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一眼陈翛。陈翛恰好回头,见他没走,便微微扬起嘴角,淡淡一笑。可能是批阅卷牍过于费神,此刻笑起来有些苍白。他眼角微微上挑,一双眸子晃着光,眼里擎着似有若无的深意。一个短暂的笑容过后,他移过自己的脸,重新注视着窗外,似是在等待什么。
屋外一阵风过,带动檐上铜铃一阵脆响,一只金羽黑鸦展翅在窗前徘徊,发出渗人的啼叫。明明是这样充满善意的笑容,周隶却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他看了一眼陈翛垂直放在身侧的双手,目光闪烁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到了喉咙边上的话给吞了下去。
既然大人对李家的事情不甚上心,那么那位李小公子疑似失踪的事情暂且不提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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