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官和

小说:棠棣 作者:故里闲生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是很远的声音,虚幻到他根本分不出是人还是鬼魅。李宣棠站在一片迷雾前,依稀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自己,他心中一动,想要叫住那人,却又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怯意。

    于是只能看着那个影子越走越远。

    他心中一阵酸涩,冷不丁一个凉物攀到他手臂上,他汗毛倒竖,低下头看去,却是一个血肉翻滚的自己,正瘫在地上,蜷缩着躯干向自己伸出残缺的手指。他狂叫起来,一阵战栗,猛地一睁眼,这才发现,自己是在做梦,方才所见皆是魇。

    他脸色惨白,只觉得自己的魂都已经不在身上了。等到一个温热的布巾盖在他额上的时候,他才发觉旁边坐了另外一个人。天气寒冷,布巾的水汽弥漫在屋子里,他只能瞧见那人大概的一个轮廓。是个穿着水洗布衣的男子,此刻正半挽袖管,在拧干替换过的布巾。

    他环视周围,很普通的屋子,陈设简单,唯一不寻常的是屋子里有一阵似有若无的香气。这阵香气使他想起自己在大雪中求救的人,那人身上也是这样的味道。

    布衣男子转过身,见李宣棠眼睛睁开了,倒是有些意外:“醒了?”

    李宣棠瞧清他的脸,十分年轻,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鼻骨高挺,气韵沉静,可仔细看他的眼睛,却能在里面找到似有若无的森然寒意。

    李宣棠有些畏惧他,这股畏惧既是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也是他经历过这些事之后的本能使然。那人见他一副鹌鹑样,也没多话,而是移到床尾,揭开被子,捉住他的脚。李宣棠下意识一缩,那人头也不抬地道:“你这一身的冻淤,再不处理,就要伤到骨头了。”

    李宣棠闻言松了脚,那人用剪刀除去黏在他脚背上的袜子,他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脚已经麻了。

    看着冒着寒光的剪子,他一阵胆寒。那人速度极快,手下力道也没什么轻重,黏着血肉的布条就这么给他直接扯了下来,李宣棠毕竟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当即眼圈就红了,疼得龇牙咧嘴。那人用布巾替他擦去血迹,一边涂药一边淡淡道:“觉得疼就闭着眼,不要看。”

    李宣棠强撑着精神,终于怯怯开口问道:“你是谁?”那沙哑如同破锣一样的嗓音把他自己都惊着了。李宣棠对上那人惊异的目光,有些难堪,同时混杂着自卑的情绪低下了头。

    “官和。”他平静回道。

    李宣棠默默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余光瞥见他的手,有些移不开眼。他的手生的异常匀称好看,只是似乎戴了一副细密如烟的手套,乍看上去,倒是发觉不出。这样的人,只一眼就能感觉出来不是寻常人。

    李宣棠眼神飘忽,一分神便瞥见屋内墙壁上悬着的一只玄铁护腕,再看去,护腕旁挂着一只半旧长剑。他嗓子一阵干渴,却还是讷讷对他道:“谢谢。”

    官和抬头看了一眼被窝里可怜兮兮的小人,立即瞧出他的心思,于是挑眉道:“怕我?”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为他包扎好了两只冻的发紫红肿的脚背。李宣棠连忙摇头,想要说什么,但一张口,想到自己难听的嗓音,终于还是沉默下来。

    官和捡了一块干净的布巾,擦了擦手,这才正儿八经的说起话来:“见你可怜才带你回来,等你伤好了,可自行决定去处。”

    他略沉吟一番,“下了那么大的雪,怎么不回家?”

    李宣棠脸上血色一褪,他自卑的低下头,半晌,才沙哑着嗓子道:“我没有家。”

    官和一时无言,他起身离开。李宣棠抬头看他的身影,这才发觉他身量极高,束着鸦发,这寻常的衣裳布料穿在他身上丝毫觉不出廉价意味。他一晃神,就瞧见官和一只手端着一个托盘,另一只手搭着一件素色厚衣走了过来。

    他一走进,李宣棠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冷香。官和将托盘放在椅子上,将手中的厚衣递给他:“换件暖和的衣裳。”

    李宣棠愣神,而后手足无措的想要解下破旧的里衣,但解了半天,因为手上没力气,终是没解出个明白。官和见状向前走了一步,俯视着他:“站起来。”

    李宣棠不知自己怎么就真的乖乖听话站了起来,他脚上裹着纱布,因此站的有些踉踉跄跄。

    他虽已经七岁,但看上去与五六岁的孩子身量差不多,一张脸上满是稚气,不说话的时候呆呆笨笨,有些傻气。李宣棠站在塌上,却仍比官和矮上些许。官和微弯腰,替他解掉里衣。李宣棠瘦弱的小身板暴露在空气中,上面有零零散散的淤痕,或青或紫,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欺负留下的。

    官和瞥见那些伤痕,对上李宣棠眼睛,难得温声道:“人不可貌相......竟还是个小狼崽子。”他这话本就是笑语,李宣棠讷讷无言,只伸着胳膊方便他为自己穿衣。可衣服一上身,李宣棠就觉出了异常。

    这......似乎并不是他的尺寸。

    素色的衣裳上了身,有半截都是皱巴巴的垂下来的,乍看上去,就像是裹了一件床单。李宣棠呆呆的看着官和,官和也是刚回过神来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他只想着拿件衣裳给他换,一时间倒没考虑过眼前这人这样小,看着自己的衣服松松垮垮的坠在李宣棠身上,他有些无奈:“先穿着,明日再给你买合身的。”

    话罢帮他卷起衣袖裤脚,好一阵忙活才把这孩子塞进了自己的大衣裳里。

    “多大了?”他淡声问道。

    李宣棠磕磕巴巴道:“七岁。”

    男子隔着厚衣浅握了他的小胳膊,细的跟豆芽菜一般。“嗯……小胳膊小腿的。”

    李宣棠脸红了,他知道自己长的矮,还不到他的腰,便闷声低下了头。

    穿完衣裳,李宣棠乖乖缩进被窝,官和将案上的面碗端到他面前,李宣棠捧过碗筷。眼前的是一碗卖相极好的鸡杂面,上面零星坠着些花生瓣,看的他肚子一阵叫嚣。

    虽然很饿,但是他久久没有动筷子,官和知道他的心思,也没说出来,把这碗面撂给他就离开了。

    屋内炭火噼里啪啦的炸着火苗,官和坐在他不远处写字。李宣棠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看了官和一眼,最终还是捡起筷子吃了一口。但这一口面刚一落进下肚,他登时就后悔了。

    李宣棠被咸的呛出了鼻涕,惊天动地的响声引来了官和探寻的目光。他蹙眉,不解的看着李宣棠,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鸡杂面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

    李宣棠咳的满脸通红,见官和皱着眉看自己,生怕他不开心,于是硬着头皮继续吃面。碗口同脸一般大,小屁孩磕磕巴巴的握着两根竹筷子夹面条,笨的令人扼腕叹息。官和见他又安安分分的低头吃了起来,便忙着自己的事情。

    也是遇上李宣棠,官和才第一次知道,养个孩子有多艰难不易。

    夜半大雪将停,官和刚和衣躺下,就听到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他素来浅眠易醒,于是披着一件外袍端灯走进了李宣棠的小屋。挑开布帘,对着烛光仔细一看,这才发现白团子已经变成了冒着蒸汽的红团子。他犹豫半刻,最终还是用手背往他额上一探。锦绣丝线冰凉,立刻惊醒了睡梦中的人。

    李宣棠迷迷糊糊看他,喃喃道:“娘......我难受。”话罢,他欲要一把握住官和的手,官和眼疾手快的躲开了,小孩只抓住他的袖子。

    塌上的红团子一遍一遍的喊着娘,可怜兮兮、委屈巴巴。官和看了半晌,终究还是无法,将他掰直身子,从塌上拉起来。

    李宣棠被他弄醒,迷迷糊糊中听他硬邦邦的吩咐道:“我带你去找医馆,你自己下床,穿衣,跟在我后面。”

    停了雪的夜间,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在寂静的街道上。官和身高腿长,即便他已经极力放慢步子,却仍是甩那个短腿团子一大截的路。李宣棠歪歪扭扭的跟在官和身后,困的眼皮都睁不开,他稍一分神,前面的人就远了一大截,于是眼皮也不敢合,迈着腿“哒哒”的小跑跟着。

    跑着跑着,李宣棠不合身的衣服散开了,一只袖管到手腕,另一只却早就垂到脚边了。他气喘吁吁的拎着衣服,跟在官和后面,脑子像一团浆糊,一瞬间连自己出来干嘛都忘了。他本就受寒,加上晚间那碗咸的催心夺肺的鸡杂面,已是去了半条命了,此刻莫名其妙被摇醒,走在这冻死人的大街上,早就满心满肺的委屈了。可官和一句话不说,他也什么都不敢抱怨。

    敲梆子的更夫看见长街上这一大一小两个人,颇觉好笑。官和走了一阵,发现那孩子又落了一大截,只得无奈且略带烦闷的靠在街边的酒旗下等着。

    李宣棠一抬眼,见官和等着自己,便慌慌忙忙的跑过去。他跑的气喘吁吁,心脯上下颤动,面颊、耳朵以及鼻尖都冻的通红,一双小犬似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盛满水汽。官和不知何故有些想笑,既是嫌他笨又觉得有些可怜。他一时心软,竟真的生了来之不易的菩萨心肠。

    于是硬邦邦的问他:“还走的动吗?”

    李宣棠闻言,不知他什么意思,也怕自己多事矫情惹了他不悦,再次被丢弃,于是只一味点了点脑袋。

    官和微漾,似笑非笑,他直起身子,酒旗上的残雪一颤,洒了下来。他转身,也不多话,再次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

    李宣棠只得再次跟在他后头哼哧哼哧的小跑起来。那双黑色的靴子像是怎么也追不上一样,李宣棠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自个儿特别委屈,他鼻子一酸,硬是咬着牙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官和却突然停了下来,李宣棠险险撞上他。他提着已经完全散掉的袖子,鼻子一抽一抽的,官和抱着胳膊,冷硬的声音再次响起:“还走的动吗?”

    李宣棠低头,声音嗡嗡的:“走不动了......”尾音带着颤抖,十足十的委屈和心酸。

    官和缓缓走到他跟前,李宣棠耸了耸鼻子,仰着头看他,瞧见他似笑非笑的一双眼,也在他的眼中,瞧见了小小的自己。官和屈膝,半蹲在他面前,没说话。李宣棠一时间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要背自己。

    官和等了半刻,见他没动静就要起身。李宣棠见他要站起来,以为他又要像之前那样走的极快,于是忙不迭的扑在了他的背上,力道之大,像是糊墙一般直接黏了上去,直直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松手。

    官和无奈的笑了,喉结滚动,李宣棠能感受到他喉间一阵阵酥酥麻麻的颤动。官和隔着衣袍裹住他的脚踝,轻松的站了起来。

    整个街上最后未熄灯的人家也灭了灯,深黑如墨的夜色里,一个布衣男子身上背着一个睡着的孩子,缓缓的走着。

    小雪无声无息的再度飘落。布衣男子单手扯过孩子不合身的衣服,为他盖住冻的通红的脸,不让雪花落在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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