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州主城很小,四邻八方的也只一家医馆常年开门,声誉不错。当官和背着李宣棠扣响儒医士的门时,老人家也没什么怨言,本着医者仁心让青年人赶紧将孩子带进来。
可等他点亮灯烛,瞧见李宣棠的全貌时,心里“咯噔”一声。小姑娘阿尝被吵醒,睡眼惺忪的揉着眼睛走了出来,看见躺在塌上的小孩时,她眼睛一亮,瞌睡瞬间没了:“是小哥哥!”
官和有些意外的看了他祖孙二人一眼,他并不知道这两人认识李宣棠。
儒医士没多话,上前翻了翻眼皮,搭了个脉,看见李宣棠脖子上起了一层红疙瘩,脸色有些不好看。官和站在一旁,十分耐心的等着。半晌,儒医士为他扎了几针,又配了几副方子,折腾到天亮才歇下来。
官和看他忙前忙后,自己却始终被晾在一旁。等了一刻钟,他才不疾不徐的开口:“老先生,他怎么样?”
儒医士低头秤药,眼皮都不抬一下:“这孩子初初被送来的时候,只舌苔有伤。这才过了多久,身上怎么又多了那么些淤痕?”他越说越急,“孩子年纪小,冻伤风寒的本就难好......吃食上也该注意些,他都吃了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官和被这番话冲的毫无头绪,半晌,他才反应过来,“不干净的东西”指的是自己煮的那碗鸡杂面。他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躺在塌上、扎了一脑门细针的李宣棠,默默不语。
儒医士见这年轻人不说话,态度渐渐缓和了些,他将几幅药方打包在一起,捆了起来,沉声道:“往后要禁了坚果一类吃食,尤其是落花生。”
官和点了点头,刚要伸手接过药包,却发现,那儒医士并不打算给他。
他眼神微冷:“老先生这是何意?”
儒医士看了内室一眼,叹了口气:“并不是我不肯信你,只是这孩子实在可怜,这些日子,还是先留在医馆里罢,老宋也为他留了些银子。”
见官和不解,他细细与他说了当初胡商老宋是怎样在外郊林子里捡到一身是血的李宣棠,又是怎样带到他的医馆里,这小孩又是怎样溜掉的一应事宜。
官和听了之后沉默了片刻,他面色冷冷的对儒医士道:“所以,老先生不愿让我带他离开了?”儒医士抚了抚灰白的胡须,很为难的没吭声。
官和短促的嗤笑了一声,他看了一眼里屋的方向,淡声道:“也罢。”
天幕渐亮,官和转身刚要离开,就听见里屋叮叮咚咚一阵响,似乎有人仓促起身,慌忙之中将什么东西打翻了,他停下了步伐,随着儒医士一同看向某个方向。
里屋的布帘被掀开,穿着滑稽的长衣裳,满头扎着针的李宣棠赤足踩在地上,一张脸通红,不知是急的还是热的。
官和顺势瞧见他脖子上的一片红疹,此刻瞧上去触目惊心,十分惹人心疼。阿尝怯生生的跟在李宣棠后面,拽着他的衣角,似乎很喜欢李宣棠。
两人四目齐齐盯着自己,李宣棠觉得喉咙一紧,他蜷缩起脚趾,但还是小声说了一句话。
“他是我哥哥。”
儒医士看了官和一眼,并不十分相信。原本就要走出去的官和突然滞住了脚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以至于李宣棠有些窘迫,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自处。
终于,官和温和的声音打破了静谧:“去把鞋袜穿上。”李宣棠看了一眼自己裹着层层纱布的脚,立即听话的走到里屋,乖乖穿上了鞋子。可没过一会儿,小孩又老实巴交的顶着满头针走了出来,站在墙角,活像只刺猬。
官和觉得好笑:“你又出来做什么?”
李宣棠低头慢慢移了移脚步,有些犹豫。官和深深凝视了他一眼,这才缓缓道:“我去给你买些早食。”话罢,他又补了一句,“会回来。”
闻言,李宣棠飞快的溜进了里屋,快速的给自己盖上了被子,闭目躺在塌上,整个人盖的严严实实,只露了一个扎了针的脑门,似乎十分畏寒。
官和终于忍不住扬起了唇角,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他对儒医士敛袖道:“老先生也听见了,他方才唤的我什么。”
儒医士无话可说,终是点了点头,将药包递给他,又仔细吩咐了需要注意的东西。
李宣棠这场病生的并不久,待得来年开春,便也就好全了。
于是在这春平街上最靠里的一家矮舍里,住下了一对兄弟。
街坊四邻当中有些人是见过小乞丐李宣棠的,便只当官和心善,收养了乞索儿作为家人。众人怜他一家人少缺粮,又瞧那小孩实在乖巧,所以时不时的也会接济一二。
这日李宣棠在屋子里看官和写字,愣神瞧着他落笔凌厉,一手字写的俊秀飘逸,不免看的呆了。官和却只当他懵懵懂懂,也突然意识到一点,这小孩似乎也到了上学堂的年纪了。
于是他用笔杆敲他的脑门,道:“明日我送你进私塾。”哪想一贯软蛋作风的李宣棠却破天荒的摇了摇头,“我不想去。”
官和没太关心他为什么不想去,但还是顺势随口问了句:“为何?”
李宣棠垂目,他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些往事,觉得心里很冷,那些记忆让他觉得很害怕很难受。他小声道:“读书无用。”
官和笑了:“你这么大点的孩子也知道什么是有用什么是无用?”李宣棠终于问出了他一直很想问的一句话,“你觉得读书习字有用吗?”
官和的笑意渐渐消退了,他平静的看着李宣棠,遂指着墙壁上挂着的护腕道:“替我把它拿下来。”
李宣棠闻言起身,他踮起脚,站在矮凳上双手托着那沉甸甸的护腕,捧着交给了官和。
官和见他一脸吃力,笑着单手接过了,轻松的像是提起一根羽翼。他搁下笔杆,修长的指腹挑起玄色铁甲的机关,细小的齿轮之间相互扣合,发出冷铁相击的声响。那枚护腕被扣在官和的左腕上,严丝缝合,泛着森森寒气和冷光。这样的官和,是李宣棠以往从未见过的,刹那间,他看呆了。
官和将那枚护腕凑到他眼前,缓声道:“这是利器,没有温度,只讲强弱。”他的声音寒了一度,“文武之间的区别就在于,武艺再精进,也只可护一人;而文者习谋,高居上位,护的却是一方人。”
李宣棠愣愣的盯着他腕上的冷甲,似是明白了什么:“那你选的是哪个?”
官和似乎被他这话逗笑了,他利落的解下护腕:“我为的是要我珍之重之的人不再做我曾经的选择。”他低声道,“至于我选什么,并没有什么所谓。”
李宣棠沉默的低下了头,官和将冷甲扔在一边,伸手在他面前敲击桌案:“写几个字给我看。”
李宣棠心中一紧,他磨磨蹭蹭的移了过去,他手指有些僵硬的握住了笔,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但此刻却又觉得陌生至极。官和看着他状如鸡爪一般的抓着笔,不免心中失笑,可就算如此,他也始终没有握着他的手去教他习字,只是时不时的提点他哪些地方要使力,横撇竖捺要规矩在哪些度里。
写着写着,李宣棠手腕一抖,竟是一个字都写不成。仿佛一落笔,自己又再次置身于正源先生手下,练字练到天黑以及打不完的手板。
官和展开笔墨未干的纸,看着他起先还有点样子、到后来越来越像鸡啄的字,不免有些忧虑,他低头看了一眼李宣棠,深觉自己有重任,不能将一个孩子瞎养活。
某年某月某日,一身布衣身量修长的青年敲响了老先生家的木门,老先生睡眼惺忪,吊着眼皮看清了来者,是个生的十分温和漂亮的男子。青年后面跟着一个棒槌娃娃,蔫头耷脑的。
老先生睨了他一眼,没瞧见束脩之礼,有些为难。青年人不做声的指着老先生院子里的柴火堆:“您收了他,教他多认几个字,我给您砍一年的柴。”
老先生一脸菜色。
青年加价:“外加提水。”
……
李宣棠被送进的私塾,是春平街上的孩子习字读书的通常去处。
李宣棠原本并不是太情愿,但当他进了私塾之后,才发现,这个私塾和他曾经学过的私塾大不一样。这里一个先生能教好几个孩子,先生爱笑,虽然也会打板子,却多是口头吓唬。这与记忆中严肃的正源先生相差甚远。于是,在进私塾的一旬之后,他很快就熟悉了这个地方。
然而每次下学,他都会有一些失落。
每至日暮,和先生例行拜别之后,大家都会在私塾门前寻到自己的双亲,然后被询问一天的琐事,或笑或闹,让他无限生慕。官和从不会来接他,而他是个很知足的人,向来懂得分寸,即便是羡慕,也从不在官和面前提起一字半句。
临近春旬考查,先生让每个人的家亲都要在场,他这才淡淡的向官和提起了这件事。虽是说了,但他也没有过多的期望,在他的印象里,官和虽不过于刻板严肃,却也并不是个心性喜聚的人。
可似乎就是那次春旬之后,每日下学,他竟然都能在学堂前的槐树下看见那一抹白衣。那么多人,他一眼就看到他了,因为看见他,所以觉得两条腿都不够跑。
官和不会牵着他的手,他向来不与旁人触碰。但是一想到有那么一个人,会在日暮时等着他,他就觉得心中无限暖意。
当然,李宣棠并不知道那日春旬考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当时官和的确并未记住李宣棠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只是在晚间见到街坊人家都往学堂聚集,他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了小孩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春旬考查是在学堂外庭架了一个长桌,进学的孩子围着长桌回答先生的提问。
私塾内院移植了几株高樟,水洗一般碧油油,新鲜干净。鲜亮色的暖光下,几个布衫的娃娃摇头晃脑,背着书,老先生击着木桌,时不时给予提点,小雀啾啾叫着,一阵欢笑嬉闹。私塾外围了一圈矮木栅栏,因无钱修葺石墙,所以栅栏上移植了刺瑰。听学的家长们就聚在栅栏外,远远瞧着自己孩子。
官和走进旁听的人群时,恰好瞧见李宣棠神色自若的与先生引经据典,答话亦有分寸规矩,先生也被他超乎常龄的学识略惊艳了一番,当即不吝嘉许。
外间的学生家亲们纷纷低着头私语,指着方才那个伶俐的孩子,相互询问是哪家的孩子。
人群中的官和低声轻笑,他微微颌首,眼角眉梢夹带着意味不明的骄傲之色。
“我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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