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州距郦安较远,离壁州倒是近,因而冬寒夏热,十分磨人。眼见叶芽抽绿,一朝换新,洋洋洒洒的一场梅雨之后,暑夏便正式来了。
李宣棠长了些个子,原本蜡黄消瘦的脸色也添了些气色。原本那个怯生生的孩子到后来渐渐开朗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上扬,十分明朗讨人喜欢。
这日李宣棠下了学,手里捧着两只沉甸甸的桃子,小姑娘阿尝跟在他后面,叽叽喳喳,他却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终于快要到家,他才终于转过身对阿尝道:“哥哥不喜欢怎么办?”
阿尝歪头,眼睛里都是光:“你给他摘的,他怎么会不喜欢呢?我给阿爷摘了桃子,他可开心了呢。”
闻言,李宣棠像是打足了底气,他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块麦芽糖糕,递给她,谢她带自己去桃园。阿尝脸红红的,欢天喜地的接过了。
李宣棠看着阿尝走远,这才推开屋门,走了进去。他刚一进门,就看见官和站在庭院的老树下,正卷开一张极小的信笺,专心看着什么东西,而树梢上正停着一只黑羽乌鸦,此刻正阴森的转着脑袋盯着自己。
他愣住了。官和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转头向他所在的方向看去,李宣棠看见了一双他很陌生的眼睛。来不及收回的肃杀之气,就像是奚州最猛烈的风雪一股脑的窜进他的身体里,瞬间就把他整个人冻住了。饶是暑热难当,却无端生出了一股冷汗。
官和无声的将信笺收进袖中,他伸手往树枝上弹了弹,黑羽振翅,立即飞上了高空。官和声音没什么温度,听不出喜怒:“今日回来的很早?”
李宣棠愣了半晌,才轻声道:“先生昨日就已经结学放假了,我今天是和阿尝摘桃子的。”他小心补了一句,“我早上跟你说过的......”
官和微微一愣,并不记得这些细微小事,他看了一眼李宣棠脏兮兮的裤脚,有些不愉:“下回出去玩,不要弄的这样邋遢,还有,虽说结学了,课业也要多温习。”话罢,他便转身要走出屋子。
李宣棠见他要离开,脑子一紧,登时就要喊住他:“哥哥!”官和依旧向前走了两步,似乎并未反应过来李宣棠喊的是自己,但是两步之后,他停下了脚步,回头望他。
李宣棠却没由来的手脚一僵,满心满腹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半晌,还是小声道:“阿尝的爷爷给了我们两个桃子,你喜欢吃吗?”话罢又急急补充了一句,“我吃不完这么多……我留给你。”
官和目光下移,这才看到他怀里抱着两个毛茸茸的脏兮兮的桃子,他淡淡道:“不用给我留。”
李宣棠没说话,看着官和走出了屋子。他抱着那两个大桃子呆呆站了一会儿,想到自己跟一群孩子在桃林里抢着摘桃子的情景。为了摘到最大的这两个,他还攀上了爬满虫的老树,欢天喜地的当成宝贝一样炫耀着带回家,结果,却并没有派上用场。
闷热难当,他擦了擦一脑门的汗,却还是细心打了水,不是先凉快自己,而是将两个桃子洗的干干净净。
官和这番出去,一直到了夜里才回来。
他轻手轻脚的推开屋门,眼角眉梢都是倦意,是极深重的疲倦。却不想,他换过鞋袜,走进自己的屋子,一眼就看到了趴在桌案上的白团子。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擦拭身上的汗渍,破天荒的走到了书桌旁。
一走进,他就瞧见案上摆放着两只切的整整齐齐的桃子,很刻意的想要摆出花开的形状,却终究不得齐法,切的惨不忍睹。小孩手上拿着一把小扇子,此刻正枕着胳膊睡着了。官和略一思量,便猜到他可能一直守在这儿,用扇子扇风,生怕夏日的蝇虫坏了果子味道。
官和弯腰坐下,伸出手想要把他手上的扇子拿下来,却发现他手臂下压着一本厚厚的字簿。他稍使力,便将那本字簿拽了出来。翻开来看,是半年来私塾的课业收集,每篇都是先生的赞誉,小孩把自己优秀的课业都收在一起。而今整理好放在一处,小心谨慎的按在臂下,大约……是想在他这儿讨些赞许。
官和微微扬起唇角,他看着熟睡中仍紧紧皱眉的李宣棠,眼中的疲倦突然一扫而空,只剩下半是愉悦半是忍笑。他们这间小屋很寻常,夏夜极热,小孩的屋子比他的屋子还好些,他的屋子是真的像个蒸笼。官和看着他额上一脑门的汗,几乎是下意识就要伸出手为他擦去汗渍。
可是手指还没碰到他的额头,他就像是被针扎一般缩回了手指。
灯火映照之下,自己的一双手骨节分明,锦绣丝线像是刻在皮肉之上,被烛火照射泛着丝丝流光。可是官和却像是看到什么极其恶心的事物一样,眼神越来越冷,他缩回了手。离开了烛光,自己那双戴着手套的手在黑夜之中与常人无异,但只有他知道,再好的丝线,都是死物。
再贴合他的皮肉,却终究不会发热。他的手,摸上去不会有温度,只有锦绣丝线的冰冷。
冷到令人骨寒生厌。
他看了李宣棠一眼,寒意渐褪,半晌,他拿起一块桃瓣,吃了下去。奇怪的是这桃果明明已经变了味道,但他却觉得舌尖蔓延着甜味,一点一点的淌进了心里。
他看着熟睡的热的不行的小孩,想把他搬回屋子,却又不愿触碰,于是只得温柔的低唤了两声:“小空、小空,醒一醒。”
睡梦中的李宣棠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官和正要说下去,他却换了个胳膊,又睡下了。
夜间闷热无风,连半点大的火苗都显得异常灼热,小孩睡得死,官和见状便未多言,只是随手将一封皱巴巴的信笺从袖中拿出,那正是正午时黑羽传来的信。信上只有短短四个字——何时归返。官和面无表情的将纸笺引火,看着它一点一点烧成灰烬。
官和接过李宣棠手中的小扇子,任他睡去了。睡梦中的李宣棠因为闷热而扭来扭去,官和看了他半晌,最终复又拿起了他的小扇子,状做无意的给自己扇风,其实大多的风都是偏向小孩的。
这一夜,他都未睡,捧着书看了一晚。
官和通常靠写字营生,他生的好看,人也谦和,所以托他办事的人并不少,当然,姑娘家的往往更多。他时常会在春平街的巷口处支一个小摊,为人描摹字画。到了夏季,常做的事也就是为扇子提些字。
李宣棠经常会帮他看着小摊铺,但一般他在的时候,儒医士家的小孙女阿尝也在,简直是他的尾巴。李宣棠窝在官和的小铺子里,翻着他的字画,觉得每一张都是宝贝,他既希望这些东西能卖出去让官和开心,又希望这些东西永远都能留在他身边。
小姑娘阿尝瞅着李宣棠宝贝似的看着那些画儿,于是捡着他喜欢听的话说:“你哥哥真的好厉害啊。”
李宣棠终究是孩子心性,装作少年老成的嗯了一声,可是心里的喜色还是压不住,他复又扬眉对阿尝道:“他是世上最厉害的人。”他说这话时,眼中明晃晃的仰慕和向往不掺一点假意。
阿尝点了点头,却像是想到什么东西,瞬间失落起来,“可是,我阿爷说,等我长大了,总有一天他会离开我的,就像我阿爹阿娘那样。那你哥哥呢?他会不会也要离开你啊?”
李宣棠一愣,时日一长,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要离开官和,也根本想象不到那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很笃定的看着阿尝,一字一句道:“我会变成很有用的人,他不会离开我的。”
阿尝满是稚气的眼中全是雀跃,她笑着看李宣棠:“小空,那你们会一直在春平街住着吗?一直带着我一起玩。”李宣棠笑了笑,点头。
“小空”这个名字于他而言似乎比“李棣”亦或是“李宣棠”来的更加熟悉和温暖。这是官和为他取的名字,他觉得很好。
正当他发愣之际,阿尝雀跃的指着前方,大喊道:“哥哥回来了!”李宣棠一惊,心瞬间漏了一拍。他抬眼看去,官和拿着一叠书,手中还拿着两串糖画儿,正向他们走来。阿尝笑嘻嘻的走过去,官和弯腰,递给了她一串,阿尝笑的眉眼弯弯:“谢谢哥哥。”
官和见李宣棠没动静,奇了:“不想要?”
李宣棠平静的摇了摇头:“我不爱吃糖。”话虽这么说,但眼睛却出卖了他,眼神无论怎么躲闪都藏不住一个孩子最直接的想法。
官和走过去,状似无意的将糖画塞进了他手中,用极小声的声音轻飘飘道:“大孩子吃糖也没什么关系。”
李宣棠脸一红,局促的接过了,他站在官和身后,这样的位置里,他就是把这个糖画都吃完了也没人看见。
此刻正是暑热时节,人都犯懒不愿出来,因此他们这小摊摆在这儿没太多生意可做。其实李宣棠也知道,官和并不是全为了做生意才出来卖字画,他性子冷淡,却喜爱在尘嚣中观摩世事百态。穷酸僻壤的春平街小巷,在他眼里似乎是个安宁祥和的乐土。
眼见着天也快黑了,李宣棠思付着他们也该收摊子回家了,却不想,还真就迎来了今日最后一位客。
那时官和正在摆扇面,一阵脂粉香气突然窜进了李宣棠的鼻子里,甜腻腻的,像是海棠花的香气。他一抬眼,便瞧见一个红衣裳的女子,不知何时走到了他们的字画摊前。
这女子他认识,正是当初他窝在望夕馆墙角,一度为他送食的姑娘。此刻见到她,李宣棠有些意外。
新香看了一眼李宣棠,俏皮的眨了眨眼,又看了一眼官和,眼中尽是温情。她长的很好看,粉颊绿鬓,声音也很温柔。她很聪明,懂的什么样的自己最有分寸、最惹人喜欢疼惜。
“素常听闻这春平街小巷有一位公子运笔秀巧,今日终是能得见一回。常言道,百闻不如一见,今日看来,古话果不作假。”新香并未点出自己与官和有过一面之缘的事情。
她从怀中摸出一锭碎银,继而将自己的丝绢展开,扑在桌子上,“不知这些银钱可够求公子一字?”官和淡淡看她一眼,新香挑起细长的弯眉,眼角全是半懵无知的笑意。
官和没有说话,他正要提笔,却不想自己袖子被一扯,他低头望去,是嘴上吃的黏糊的李宣棠。他挑眉示意他要做什么。李宣棠犹豫了一会儿,终是道,“先生说我的字写的很好,我想写这个。”
官和看着李宣棠的眼睛,既没有斥责,却也没有应承。
新香细细打量二人一圈便明白了,她有些失落,却并未强求,于是自给了个台阶下:“小哥儿愿为我写字,我自是欢喜。”
李宣棠手心发汗,官和终是将笔递给他,他忐忑接过,随意潦草的在丝绢上写了两个鬼画符般的字。
新香自是不好多话,她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探知到这位一面之缘的贵人踪迹的,却不想,被这么不冷不淡的敷衍过去了。她虽是坊间女子,却并不纠缠,只当妾有情、郎无意,自此之后虽常念着,但也渐渐就绝了这门心思。
她哪里知道,当年暑夏的日暮里,自己丝绢上的两个鬼画符一般的字里,浸的,是满满一碟酸醋和孩子气的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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