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去秋来,秋过冬至,一晃神,就已经接近年关了。
李宣棠围着火炉写字,官和不在家中,他闲来无事也只能练练字。不过他写的时候并不专心,等到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纸上染了一大片墨渍。他蹙眉,放下了笔杆,看着那滩污渍,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火炉里的柴火噼里啪啦的炸着火苗,像极了铁花。这些火星让他想起了阿娘,思及往事,他有些难过。其实仔细想想,阿爹阿娘待他并不薄,那个空荡荡的李府也并非完全冰冷。前年除夕,他是和父母一起过的,虽说没什么欢声笑语,但那种血缘里的羁绊和温情是斩不断的,饶是他再厌憎郦安,也不得不承认一点。
他想家了。
这一点念头一旦生起,就如同燎原一般铺天盖地的生长。可能也是因为这件事,他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一件事——官和没有家人吗?放在以前,他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只觉得一切都来的刚刚好,无甚可疑。
但细细思索一番,他才发现,官和这个人来的很飘忽,让他觉得不真实,似乎很快就会消散离开一般。他在自己最潦倒脆弱之时出现,不问他来历,愿意给他一口吃食、一份温暖,一个可以遮蔽风雨的家。可是像官和这样的人,真的就只是这奚州城里一个普通的摊贩吗?
李宣棠问自己这个问题,也是此时他才惊觉,自己一直都是不信的。他的眼睛,里面的神色有时候会让他很畏惧很陌生,只要一触及官和那种眼神,他头都不敢抬。他只习惯官和带着微弱笑意的眼神,喜欢看他检阅自己课业时夹杂赞许的神色,除此之外的陌生和疏离,都被自己忽视,假装看不见。
但有些东西不是他看不见就不存在,譬如一直悬在墙壁上的那枚玄铁护腕和满是血垢的长剑,以及到后来,出现的越来越频繁的黑羽乌鸦。
天气每冷一分,他的害怕就多一分。好像有个什么活物要从他心里面蹦出去,他一直捂着藏着,可天一冷,就留不住了。
每每看着官和离开屋子,李宣棠都会看着那扇门,提心吊胆的等,生怕他再也不回来,把自己扔在这个地方。
他从没有那样厌憎过自己。自己的弱小、无能,什么做不了。有的时候,他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和官和一样大,那样就能和他比肩站立,不用一直跟在他后面吃力的追逐;那样他就能够摆脱所有的恐惧噩梦,当初太子堂哥给他的玉璧他也不会丢掉,还有那个为了保护他而孤身引开越人的表叔,那么多那么多的让他觉得无力的事,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他的无能。
他只能尽可能的去学先生布下的课业,他想要学很多很多东西。
能变成像官和那样的人,是七岁时的李宣棠唯一的梦。
天上飘雪那日,官和照旧要出门。李宣棠心里七上八下的打了好一会儿架,这才鼓足勇气对将要出门的官和道:“......我可以一起去吗?”话罢又担心自己会不会太招人嫌,于是补了一句,“我已经很久没有出去过了,我就在旁边待着,不会打搅你的。”
官和正在撑伞,外面飘起了小雪,他看了一眼衣服鞋袜穿的整整齐齐的李宣棠,一眼便瞧尽了他的心思。
官和没吭声,李宣棠的心瞬间凉了一截。却不想,峰回路转,他听见官和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天寒路远,无人背你,你若想同去,须得自己走。”似是想要用这句话来吓退他。
李宣棠眼睛一亮,从火炉旁窜到他身边,温热的呼吸瞬间弥漫成雾气:“我能走的。”孩子像是得了个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似的,“那你是答应我了?”
官和从竹架上拿下斗篷,披在他身上,淡淡应了一声。
李宣棠自执一把小纸伞,走在官和身后。正如官和所言,天寒路远,且今年的奚州冷的有些不像话,他拿着竹纸伞的手没一会儿就冻僵了。
李宣棠不知道官和要去哪儿,只是隐约感知到他们走过了很窄的一条小道,四周人烟渐渐稀少起来。奚州四面多山,他们绕来绕去,走过的地方开始平坦,似乎是一小片的荒原,土地贫瘠,荒原上零散落着几座坟茔,十分凄凉。
一路上,两人几乎无话,虽说官和本就话少,但今天的他似乎心情不愉,虽没有表现出来,但是李宣棠就是能感觉到。官和一如既往的迈着步子,他会等李宣棠,却从不牵着他。当李宣棠踩到滑坡碎石摔在雪地里时,他也只是撑着伞站在一旁,无声看着他,等他自己拍拍干净站起来。
官和今日一身淡青絮衣,肩宽腿长,撑着伞走在大雪里就像画中人一样。李宣棠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就想喊他,并且也这么做了:“官和。”
前头的人闻声转头:“嗯?”寒风一吹,李宣棠一个激灵,这才发现自己就是单纯想要叫他的名字。似乎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自己一喊他,他就会回头。他傻兮兮的笑了,左侧脸颊漾起一个弯弧,“我们要去哪里啊?”
官和的脚步渐渐缓下来,他轻轻一跨步,越过了一片铺着薄冰的水洼,沉声道:“到了。”
李宣棠看着那片水洼,却犯难了。他根本跨不过去,于是,只得眼巴巴的望着官和。其实,他也存着私心,在他的印象里,官和从来没有主动抱过他或是背过他,当然,那夜寻医他烧的糊涂,根本不记得有那么一档子事了。
官和看他一眼,就明白了,一时间也被难着了。一大一小两个人隔着水洼对视了半晌,最终,官和还是跨回去。他叹了口气,半蹲下来,李宣棠脸有些发烫,小心翼翼却又满心欢喜的走到他跟前。他本以为官和是要背他,却不想,他将他手中的伞合上,连同自己手中的伞一起用左手拿着,单伸右臂圈住他的腰,直接就将他抱了起来,李宣棠没稳住,失重情况下直接抱住了他的脖子。
这一幕让李宣棠觉得异常熟悉,他趴在官和的怀里,一颗心跳的飞快。官和一手抱着他,一手拿着伞,小雪飘在他们身上。他略动身体,轻松越过水洼,李宣棠能感受到他手臂上紧实的力量,那是一个男子该有的力量。
他的身上很好闻,一股李宣棠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奇异淡香总是在他的衣袖间鼓动。李宣棠窝在他怀里,一动不敢动,却无意中发现官和的脖子上似是有一道疤痕。就藏在颈后,被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了,这道疤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已经是陈年的痕迹。
他凑近,觉得这道疤很奇怪,也觉得心里有些发酸。官和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受过这样的伤。他没问他,但也在心里暗暗的想着,往后再也不能让他身上添这样的伤疤了。
官和的目的地是一座无名坟茔,只孤零零的立了一块凸石作碑。李宣棠愣愣看着官和,他不经世事,在深府里活到这么大,对于死亡这件事还很模糊,因此,他并不知道,坟茔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官和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明明脸色漠然没有表情,可李宣棠却从他的眼中看出了深深的哀伤。官和放下纸伞,他直接撩袍跪在雪地上,给那无名坟茔磕了三个头。每一次磕头,都持续很长时间,李宣棠总感觉,他很沉重,也很难过吃力。
李宣棠见状,也准备跪下来磕头,可他还来不及有所动作,就被官和拦住了。官和站起来,罕见的严肃起来:“为何要跪?”
李宣棠一听他话里带了愠怒,登时心中紧张,手心莫名出了汗,他是很怕很怕官和生气的。官和从不与人发火,他不想做那个第一个惹怒他的人。
半晌无言,官和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忍不住蹙眉:“人生来一跪一顿首,都不是玩笑,往后不要如此了。”
李宣棠点了点头。
官和眉头却依旧没有舒展开:“我不会教人,也自知教的不好。但你要记着,他日无论身陷何种境地,都不必瑟缩软骨。
“守心守义,不要生惧。”
他这话本意是叫李宣棠不要总是小心翼翼、近乎讨好的对待自己,也有想要教他一些为人处世的方法,但话一说出来就有些变味,他说惯了这种带着官腔的话,也知道李宣棠一时间怕是听不明白。
他漫不经心的敛眼,“往后,你觉着好就去做,觉得不好的就放着,留给我。”
李宣棠的眼睛慢慢的亮了起来,就像是小犬一样,看起来又乖又温顺。那些欢喜在他的心腔里乱蹦乱跳,自他的眼角眉梢无限放大。
官和看他样子,下意识拂袖扫了扫他头上的残雪,道:“终归是被你赖上了。”
李宣棠咧嘴乐呵,仰头看向官和:“那是什么?”说的是那矮坟。
寒风卷起他们的衣袍,带走暖意,零星枝叶连带着残雪簌簌抖落。
官和平静的凝视坟头硬土:“那是我很珍重的一位故人,现在已不在人世间了。”李宣棠心跳漏了一拍,他突然就攥紧了官和的袖子,喃喃道:“不在了......”官和点头,“就是永不会再回来了。”
瑟瑟寒风中,李宣棠突然觉得有些难受,他小声问道:“为什么要离开呢?”官和眼中有哀伤的神色,更多的,是遮盖不住的自嘲:“因我无能,护不住她。”
李宣棠从未听过他如此挫败的语气,难免心情低落下来,“那你,会不会很想她?”
官和并不否认,他温柔的拂去那碑石上的积雪,轻声道:“我对这世间的唯一念想,都是她给的。”他一遍又一遍抚摸那块石碑,像是陷入追忆,“她从不入我梦境,大约是对我失望了。”
最后一句话他的音量很小,除他自己以外无人听清。
李宣棠拉他的袖子,一脸稚气,眼中神色却坚定:“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官和自认他是稚儿之语,因此并未上心,那句话的分量于他而言比风还要轻,不值一钱。他淡淡垂目,目光却已经看向远方:“小空,你须知一点。”官和看着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可李宣棠眼中却只能看到那个白衣人。
“在这世上,从不会有人能陪另一个人直到最后。守一个人是这世间最难的事,轻易说出口的,大多是戏语妄言。”
李宣棠心中一股热流涌动,那股热流逐渐占据他所有的思想,他看着官和的眼睛,从未那样坚定、执着、不肯放弃过。
可我会。
小孩在心里暗暗道。我一定会守着你到最后,既非戏语,更非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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