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常锦

小说:棠棣 作者:故里闲生
    坊间靡靡之音四起,绕梁不绝,二楼临窗之地多是风雅哥或公子爷包下的场子,可正东边满室的胭脂粉里却端坐着两个胡装窄袖的少年郎。一人曲腿盘坐,敲着食著不耐烦的翻看话本,另一个靠在玉枕上,兀自出神。

    李棣看着那半枚鱼符,沉默不语。谢曜见他心思沉沉,一边摆弄碗筷一边对他道:“你就这么应了?不觉得憋屈?”

    “圣人的话,我还能不听?”这话字面上夹带着满腹心酸,可那年轻儿郎面上却无半分委屈。

    谢曜见那半枚鱼符就来火:“这玩意儿也是晦气。我听说这鱼符原本是上一任大理寺王公所有,王公死后,这枚鱼符就给圣人收归上去了。这鱼符是大理寺卿身份的象征,也就是入宫勘验身份用的,又不是什么虎符没什么实在用处。皇帝剖给你一半,我总觉着不吉利。”

    李棣将鱼符收入怀中,自斟一杯酒,岔开话题:“今天怎么想着请我出来吃酒,你家大哥不说你?我听闻,谢家大郎可严厉板正的很。”

    谢曜闷声喝了一杯酒,一晃酒壶没了酒,他招手,店小二见状连忙为其打酒。

    他叹了一口气,颇为气闷:“我大哥跟我爹差不离,好不到哪儿去。整天就板着脸,他自个儿子都训成什么样子了,也不知道心疼。你要知道,我那小侄子今年可就三岁,三岁的孩子连话都说不利索,我大哥却非赶鸭子上架逼他念书,真是魔怔了。”

    酒来了,谢曜继续埋怨,“我二哥还好些,但是自从老太爷去了之后,他总压着心事,我看着都替他累。”

    李棣仔细想了想,方才道:“谢家大郎有神童之名,对待自己孩子自然会格外严苛。”话罢他语调一转,“难不成放任他不管,长成你我这样的粗人?”

    谢曜眼睛一瞪,“哎呦”了一声,“您老人家说自个儿粗人可别把我带上,我有才学的很。”

    李棣拿起酒杯作势要朝他脸上泼酒,谢曜笑嘻嘻的打趣,一来二回倒也忘了这件烦心事。

    郦安酒肆不少,他们今日选的是最时兴的三生坊。这三生坊倒也不是什么下三流的勾栏瓦肆,能在这诸多酒楼中得到名声,也只因三生坊内无贵贱之别,吹拉弹唱又一应俱全,高雅墨客或许不大看得上,但于多数人来说,却是个不错的去处。

    谢曜选的位置靠窗,少了几分嘈杂,店小二上来报菜价之时,李棣却在层层珠帘后瞧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人。他疑心自己看错,等他定睛望去,还真的发现自己没有花了眼。

    谢曜见李棣出神看着什么,伸着脖子上来就打趣:“怎么,你素来不好这口啊,今天难不成还转了性子?”

    李棣指着西边的方向,谢曜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这一看不得了,他连声惊呼:“嚯!了不得了,真是了不得了。”

    两人重新坐回原位,谢曜还是想不通:“常锦到这种地方做什么?她不会当真把自己当男人吧。”李棣无言以对,他转头看向那专心致志坐在桌边听戏的女子,一时间也不知她存的什么心思。李棣瞧她坐的笔直,一身胡装当真有难辨雌雄的味道,更难得的是她配在腰间的剑,让他很感兴趣。

    谢曜见李棣看的出神,撇嘴道:“仔细算来,她可算得上是抢你饭碗的人,你还能这么心宽的看下去。”

    李棣缓缓回过头,一桌子菜品已经上全。奇的是,这一桌子菜有大半都是他爱吃的,他笑了:“你还有这份细心思?”

    谢曜一头雾水:“什么?”

    李棣指着这些菜,谢曜有些迷糊:“菜不好,不合你胃口?我懒得挑了,就让小二捡他们这儿好的上。你要是不喜欢,下次就不来这家。”李棣有些疑惑,却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两人闷声吃了半晌饭菜,李棣冷不丁道:“常锦很可能就是‘不留行’。”

    谢曜好好的一口饭险些喷出来,他瞠目结舌看着李棣,结结巴巴:“不、不留行、是她?!!”

    李棣点了点头,眼中神色不似作假。

    当年廊州一战,成就了金甲将,也成就了“不留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说的便是那位不知名的侠客。当年南越贼人从西南方向侵入廊州,一位用木面具遮脸的侠客从廊州外郊杀敌,不留行硬是凭借一人之力护住了外郊几百口人的性命。

    谢曜对这不留行也只有耳闻,并不得见,当年他在壁州为李棣清理南越尾巴,迟来了三月,故而并未亲见传说中的侠客,仔细算算,得有三四年了。

    不留行是江湖上的传闻,他一手剑法极快,一击而中、远遁千里。武者之间向来有奇异的共鸣,李棣方才见常锦腰间佩剑,发现她剑鞘处磨损严重,剑鞘面左侧明显划痕过多,再一联想不留行只用左刃击杀,刀刃只开锋一侧,便能推测出来。

    谢曜看了一眼仔细听戏的常锦,仍旧难以想象那样寻常面相的女子竟然会和不留行有关,他想起昨日在朝堂之上还曾嗤笑她是个女子、难以成事,此刻不免有些脸烫。于是他闭了嘴,低头闷声扒饭。

    饭扒到一半,谢曜像是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含糊不清的对李棣道:“对了,我之前偷听过我大哥谈话,隐隐约约的听到一些苗头。似乎这次你跟那个玄衣相要处理的事情不太简单。这大理寺得要有什么样的案子才能让玄衣相上心?我估摸着也不是什么好事。你知不知道自己要去办什么?”

    李棣也颇为不解,他如实道:“具体事宜不太清楚。似乎是一件陈年的贪污案件,一朝重审,却不知因为什么被压了小半年,大理寺主审王公意外离世,这件案子才被、被他揽下。”

    谢曜嗤笑一声,“依我看,王公十有□□就是他害死的,那种人啊,无利不起早,能安什么好心?”

    李棣不动声色的扒饭,谢曜狼吞虎咽的吃完饭,胡乱抹嘴,十分随性。

    谢曜生的极好,五官匀称,除却皮肤晒的色深了些。单看皮貌,他与谢琅肖似,但外人见了却又极好区分。他谢家四世都是文臣,出了好些礼教俱全的仕子,培养家子自是有严苛的规矩,端看谢家大郎二郎便知成效。李棣素常知晓谢曜随性无拘,也能想象的到他这番模样在家里得受谢定承多少责骂。

    谢曜胡吃海喝一番后有些心不在焉的东看西看。李棣一眼就瞧出他有事,于是自顾自的吃饭,头也不抬的道:“记得把饭钱付了。”

    谢曜面皮一紧,却嘿嘿一笑,“阿棣,也不是我不厚道,只是今日恰好赶上她还愿,我好不容易能瞧见她一回,就不陪你了啊。”

    谢曜口中的那个“她”已经心心念念了近一年,李棣听得脑子都木了。谢曜是个直性子,遇上喜欢的人就成了个半痴。

    那个“她”其实是皇商霍家的小姐霍弦思,听闻霍家嫡系男子众多,霍弦思又是庶出,更算不上受宠。商人在历朝历代都是下九流,即便做成皇商业改不了世俗的偏见,因而霍家小姐在郦安贵戚女郎里什么名气。

    李棣算是听明白了,这回约他出来吃酒才是顺便,当即脸色不免沉了沉。

    这事儿说来也不怪李家儿郎肚量小,实在是深受其害之后留下的后遗之症。想当初一年前他这兄弟看中了人家姑娘后,经常在壁州大冷夜里摇醒李棣,可怜小将军本就浅眠,好不容易渐入佳境相会周公,被他这么一摇只得顶着一双黑眼圈熬到天亮。

    初时小将军也以为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才这般火急火燎,却不想,只是那厮害了相思疾,满腹心事苦水无从发泄,这才在半夜里摇醒了好兄弟说与他听。一开始,李棣还颇为耐心听他絮叨,三番两次之后,做这种事的结果自是被李棣倒提着裤子扔出了军帐。

    因此,此刻的李棣面不改色的从桌上捡起一双筷子朝谢曜掷去,力道极重。谢曜笑嘻嘻的接住了,他雀跃的跑出去了,半刻后又探回脑袋,“我跟我大哥说过了,今晚能去你屋子里夜宿。反正你也在外面住,不如带我一个,省的我成天在家里被训。”

    “滚。”李棣忍了忍,终是没忍住。

    谢曜离开后,李棣百无聊赖的听了会儿说书,是些没什么意思的恶俗故事,那常锦却听得入神。

    李棣出神的看着她腰间配的单刃长剑,心思沉沉倒生出了眩晕感,竟想到了许久之前的往事。

    谢曜晚来了廊州三月,因此并不知道,李棣与那传闻中的不留行其实还算故交,不,准确来说,是位很难忘的故交。正因相识过,一朝匆匆分别,如今再次相见便颇觉尴尬。

    当初在朝堂之上,红袍常锦领命接他的职时,他丝毫没有发觉此人有半点熟悉,但今日坊间意外相遇,却叫他十分恍惚,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上前与其道好叙旧。

    就这么犹豫着,一出戏唱完了。

    正厅立着纯色帷幕,说书先生站在幕后,快板琴瑟锣鼓之声一应俱全,几个广袖红衫的女伎舞腰上前,叮叮咚咚一阵杂响之后,樟木一击,中场歇息。

    一直凝神观看的常锦收回了视线,她似乎默默记背着什么东西,思索片刻后这才起身,李棣隔得远,依稀看见那男装打扮的女子手中提着一叠又一叠的小食,十分甜腻,牛皮纸袋上都粘着油渍糖汁。

    但见她走远了,李棣这才准备动身。却不想,他刚要出自己的阁间,却与对面一人擦肩而过。

    他愣在原地,与他擦肩而过的人照旧走了过去。李棣半转过头,盯着那便衣男子的身影,若有所思,片刻后,他转身,在热闹的声乐里,悄悄跟在那人身后。那中年男子李棣并不认识,让他觉得奇怪并且生出尾随心思的也只有一点。

    他身上沾的味道,是荼芜香。

    已经淡了许多,但因为他对那味道太过熟悉所以十分敏锐便能察觉得到。虽说荼芜并非奇香,寻常价位亦能买到,但李棣的直觉使然,让他不由自主的跟上了前面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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