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棣是万万想不到自己会跟丢一个毫无武功的人的。
中年男子一身藏青色锦袍,身形微胖,手上捻着一串佛珠。他一路走着,阁上过往胡姬见他便笑,掐着嗓子打招呼:“范公安好啊,可有好些时候不来了吧,妾还当您真遁入空门了呢。”
李棣对郦安不熟,因此反应不过来这位范公是何方神圣。但见那范公手上掐着佛珠,眼睛却不老实,油腻腻的在胡姬身上来来回回扫了好几遍才念念不舍的移开。看情形,似乎是赶着去见什么人。
李棣脚步极轻,故而他能确信自己并未让对方发觉。可是奇怪的是行至三层长廊时,一个捧着食盒的蓝衣女婢不小心撞在了他身上,洒了他一身的汤水。只这片刻的功夫,人却已经不见了。
殊不知在三生坊另一头,陈翛目光沉沉,看着那个胡装少年郎离开后,这才垂下眼。说书先生就在他身旁击着樟木,他抚额静静的听着故事,现下正说到一处羽林郎与买酒胡姬的私情。
歌伎柔声唱着词:“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箜篌声如同瑟瑟流水,流淌在整个三生坊内。
蓝衣女婢已经换下了脏衣,此刻顺从如同小犬,膝行上前,静静伏在陈翛脚下。陈翛从食盒里捡出一片金叶子,抛在她手上。女婢得了赏,柔声道谢。
陈翛看着那女子远去的身影,声音低沉:“找个僻静场子处理干净。”有人闻声而动,速度极快。
周隶站在陈翛身后,似是早已见惯了他此举,他平静问道:“李棣为何要跟踪范仲南?难不成他发觉出了什么异常?”
陈翛轻轻嗤笑了一声:“他还没那么大的本事。”
周隶沉默片刻,有一句话他却不得不问:“皇帝之意是要大人与他共事,此举确实出人意料,那么大人......预备如何?”
歌伎一曲罢,外间掌声雷动,陈翛起身:“此事无他插手的余地,不必考虑他。”
周隶半是皱眉的应下了,他告诉自己这件事关系重大,所以陈翛才不会让那个初生牛犊插手,可是多年前的景象还历历在目,有那么一瞬间,周隶会恍惚觉得,陈翛不让那小将军插手,是怕此事伤了或是脏了他。
这个想法太过荒唐可笑,很快便被他自己压下了。
“大人追了范仲南这么久,好不容易得了把柄,这样好的时机,大人不上前一网打尽吗?”
陈翛起身,将方才小二送上来的食谱合上。他淡淡扫了一眼二楼的方向,“他顶多算个铒。”他继而补充道,“撒网是为捕鱼。范仲南背后的人没那么蠢笨,你我不必急于一时。”
周隶随着陈翛的脚步向外走去,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奇怪,也说不上来有哪些不对劲,最终目光定在了那食谱上,他记得自己来的时候,陈翛似乎并未用过餐。
李棣出了三生坊,天色尚早,这满城烟柳繁华的,他一时间竟不知去往何处。李棣牵过小厮递来的缰绳,摸了摸马鬃,马打了个响喷,躁动不安的踏着马蹄。
李棣温声道:“这儿可跑不了,等回了壁州,一定带你尽兴撒欢。”
马儿似乎听明白了他的话,温顺的蹭了蹭他的掌心。李棣牵着马行在长街上,郦安有一百零八坊,就算是从日出走到日暮也走不完。
一路行到荀雀门,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是他命运的转折地。
十一年前,他就是在这荀雀门与太子交换身份,意外颠簸流落奚州。他想起了太子元均,他的堂哥,那个眉目温柔和善的少年。听说太子在异鼠之乱中并未出事,依旧回了他的金殿,很幸运在无数的后宫暗害里长到了成年。
太子几年前搬去了东宫,依旧不为皇帝所喜,世人皆道他淫愚,弹劾的折子参本堆的有小楼那么高,皇帝防他李家当防贼一般,如今想要再见怕也是件难事了。
李棣牵着马穿过荀雀门,望着长长的官道,这朱色的四方天显得格外遥远而冷清。
马蹄踏在石板上,像极了当年他坐在马车里的模样。那时有一少年郎,挡住他们的道,笑问他的父亲轿中坐的是不是李家儿郎。
这条路在他的梦里出现过很多次,但都是笼罩着瘴气、毒蛇鬼怪盘踞的地方。儿时总觉得这条路是一生中梦魇的开始,可真正等他踏上了,心里却没什么感觉。
依恋、憎恨、恐惧,亦或是麻木,通通都没有。非得说有些什么的话,只能找出迷惘二字来形容,他像个迷失了道路的旅人,一直在找家的方向。
可如今,他不知自己是找到了,还是没找到。
他的父亲李自,是李氏的第三十代正主。李自年少拜官,在胞妹坐上当朝后位之后更是官道平坦,拜了相位。只是可惜皇后不受圣人宠,太子过的艰难,李氏一路做大,权势到了顶峰处却渐显颓态。除了这个相位还给李自留着,在其他方面皇帝可以说是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似的吊着。
他的父亲一生近乎顺遂,十分钟情于母亲,除了几个媵妾,连偏房都未设,以至于到了而立之年,也只他一个独子。相较于李自的几个兄弟,或者是李氏的旁支来说,他们家的血脉确实是单薄伶仃。
当然,在三年前,他还是那个独一份的孩子。
三年前他在廊州打仗,已经在死人堆里挣扎了一年,援兵不到,他与先前支援的人苦苦挣扎,过的是非人的日子。当年家书抵万金,一封穿过了烽火送到他手里的家书终于打动了冷硬少年的心,十年来的无数封家书里,他只开了那一封。
信是李夫人亲笔写的,那封信上全是难言的喜悦,少年看完了那封信,却无声的落了泪。灰扑扑的眼泪混着血,晕了墨渍。原是李夫人为李相新添了一位麟儿,正是他的嫡出弟弟,小名换做小宝儿的。他已经记不清当时的感受了,只觉得自己活的十分多余。
十年赴往壁州不得归......原来对于那句话,他并非没有怨恨。
他出神的想着往事,不知不觉间,竟真的走到了李相的府邸前。
朱色牌匾巍峨高悬,大门紧闭,唯有左侧偏门开了一道小口。他定了定心神,摸到自己怀中鼓鼓囊囊的槐花糕。当初母亲送他远行进宫,他应允过她回来后会同她一起做糕点,这份承诺,迟了十一年。
李棣不止一次的想着母亲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了,他记得自己记忆中的母亲尚且年轻,鬓间斜插的绒花毛茸茸的,珠翠冰凉。他的母亲出自书香世家,因而衣袖间常带墨香。他每每抚乱她的头发都会被低声呵斥。母亲是疼惜过他的,尽管不多,却也是存在过的。
许是受这温情蛊惑,他鬼使神差的朝前迈了一步,正当他将要触到朱门时,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将他惊着了,也将他连魂带魄的拉回了现实。似是乳母与女婢在追着什么人,口中连连喊着小哥儿。
李棣像是触到烙铁一样赶忙牵着马转身离去,却不想,他刚没走开几步,一个软糯的声音在后面喊他:“打、打了、打走。”
余光瞥去,却是一个矮的如同棒槌的奶娃娃正趴在偏门上,手中挥舞着拨浪鼓,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话。小孩想要出来,一不留神被门槛绊倒,头磕在地上,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李棣丝毫没有想要扶他的念头,或者说是根本不想看他,他心中不知怎么升起了一股极其嫌恶的烦闷感,只觉得那孩子的哭声像把刀子,一下一下的往他心里最深的地方戳去,搅的他骨血翻涌,痛意卡在心间无法言说。
是妒忌吗?
妒忌一个三岁的孩子,妒忌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亲弟?他觉得自己不齿且卑劣。可是心中又有一个声音在叫嚣。
凭什么,凭什么呢?
他在深门相府中长到七岁,开口学会的第一句话是儿知道了。他只会说那一句话。课业来了、字帖来了、板子来了、训诫来了,他只用说那一句话就够了,说旁的,用不上,也没人听。
他也曾馋着,将手指塞在口中,央求着好多新鲜事物。他那时特别爱说一句话。
我想……
但是两个字刚出来,便被正源先生打断了。他打他的手板,不准说想,冠绝世人的君子岂能只知白日做梦,想的东西再好终究是害处,徒生贪欲妄念。他被打,也不敢去向父亲告状,事实上他不太知道自己父亲长什么模样。总觉得要是告了状,得到的肯定是巴掌而非甜枣。
长此以往,便改了口,再不说我想了。哪怕想的东西很简单,他想见一见母亲,想要去外面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笑一笑。
这些他儿时拼命想要获得而得不到的东西,这个孩子却能如此轻易的揽获。如何甘心……
可他再厌憎也只到这个地步,再不能往下延伸了。他恨不了,恨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况且那孩子本无错。
李棣从不信命,可于此事上,于他心中这陈年的伤痛上,他只能告诉自己,是天命如此。
那个孩子只是比他幸运而已,因他早生他十多年,便将他生在王侯家的难处一并担了,或许,这便是哥哥。
可他一点也不想当哥哥,他心里的哥哥,不是自己这副模样。哥哥是个素衣长衫的少年,不怎么笑,会写字画画、也会劈柴,更会做天下顶好看却也顶难吃的饭菜。
所以他不会是谁的兄长。
在乳母以及一众婢女慌乱的脚步声中,李棣认镫上马,勒紧缰绳,头也不回的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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