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与玄衣相交过手后,李棣一连好几日没见陈翛来上朝。他没个正经官职,也不好在朝堂上瞎转悠,因为运气不好的时候会遇见李自,而遇见李自,两人之间便会格外尴尬,至于怎么个尴尬法,端看现下这种情形便知一二。
一身黑压压朝服的中年男子瞧见石阶下的李棣,沉沉喊了他一声,李棣原本见了他就要绕路,此刻被他喊住了也不好装死,只得停下了步伐。
李自走上前,离的近了才发觉这孩子已经比他高了好些。见他并未按官制解剑进宫,虽说圣人不苛责,但是这等行事未免过于轻狂,当即脸色就沉了下来,近乎习惯性地训诫起来:“既归了朝,为何不回家?住在德兴坊那种地方像什么样子。”
李棣没看他:“住那里我更自在。”
李自眉间纹路深重,此刻拧眉更加深了岁月的痕迹,他不悦道:“谁又给你不自在了?”
李棣不愿与他争执:“我一个人住惯了,不习惯和旁人待在一起。”
李自原本到了喉咙边的话突然就哽住了,他半晌无言,似是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长子并不是在他膝下长大的,壁州十年不归,还是他定下的。许是愧疚,许是其他的一些原因,素来寡情冷淡的李相缓和了声音:“你母亲很思念你,若有时间,也该去看看她。”
李棣闷声应了一声,向下走去,李自又喊了他一声:“宣棠。”
这名字于他来说格外陌生,但他还是停下了,转身看他。
李相:“过几日圣人会赐下金銮宴,你母亲与我都希望,届时你能与李家同席。”
李棣深深看了李相一眼,他本不是无情人,更兼倒底是个少年儿郎,此刻父亲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没有执拗,便点了点头,算是应承。
出了宫,李棣在西市上买了些新奇玩意儿,提着一个鹦哥儿便去了御史大夫府上。谢家人颇讲规矩,连通报都废了一些时辰,直到李棣后背蒸出了汗,才算是完,放了他进去。
世人皆知谢家有三子,三子皆不凡。
谢大人谢定乘是当朝御史,官权极高,为人严肃刻板,与石头最大的区别就是会说话。
谢家大郎谢昶今岁三十又二,官至礼部尚书,有一独子。他跟他的父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脾性。
谢二郎是个读书人,与翰林院那些学子们走的近,幼时因为读书厉害还当过东宫伴读,他特殊些,是在已故的谢家老太爷手下长成的,因而年纪虽不大,却少年老成,但是待人待事都很谦和,比谢家大郎要好很多。
至于谢三子,就有些难说。谢老三和家中两个天资卓越的哥哥都不一样,他打一生下来就不喜欢看书,也不喜欢敲算盘摸大印。谢老太爷带过他一段时间,但因实在是顽劣不堪难以教养才放弃了。谢老三舞枪弄棒,结果谢大人大手一挥,眼皮都不带眨的将他塞进了壁州。
不打仗的年节谢老三会回京,但一回京就会被训的狗血淋头,儿时教过的礼仪一概如同狗屁转瞬间就忘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在光辉熠熠的两个大哥普照之下,谢老三过的灰扑扑的。
李棣在两个罗衣女婢的引领下,穿过抄手游廊。谢家与李家虽说都是世家,但李家是百年大族,根系繁茂,李棣离京早,不大认得自家亲眷,但据说得有百来号人。
而谢家是在谢老太爷手中方兴盛的,所以家族中人丁稀少,且兼谢家人于女色上都没什么贪欲,后代就更加伶仃。
谢家信奉孔儒,谢大人有一正妻,那正妻生下谢昶后便病故了,后来一个姨娘扶了侧室,这才陆续生下谢琅与谢曜,因此,谢家只有谢昶算的上嫡出。
谢大人洁身自好,内室又不争风吃醋,所以三个儿子在外界都是谢家子,没那么多讲究。
谢曜与谢琅住在西侧厢房,谢老二是个文雅人,院中简洁,他一心只求圣贤道,于女色一方面比他大哥还要清心寡欲,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走进谢曜的院子,李棣一眼便瞧见了趴在躺椅上纳凉的人。他院里有小荷塘,里面散养了红尾锦鲤,谢老三此刻正漫不经心的撒着饵。
李棣笑了:“也就打成这样你才能安分。”谢曜闻声一急,慌忙起身带动身上鞭笞伤痕,一时间疼得龇牙咧嘴,他吃痛看向李棣:“阿棣,你怎么来了?”
李棣放下鹦哥儿,又将手中的油酥鸭放置他面前,“我来看你是不是还活着。”谢曜勾动小指,逗了那鹦哥儿,连连叹气,“活不成了活不成了,但凡老子还有两口气,都叫隔壁那猪刚鬣给气散了。”
李棣终于忍不住笑了,谢曜看着那油酥鸭,半点食欲都没有,只一味唉声叹气。李棣知道他在想什么,便如数家珍似的一一报来:“霍家小姐自你被鞭笞后一直在家中习女工,从未出过府,除却几个要好的女伴上门,其他时候都很安宁。但她还有一两月便要及笄了,郦安有几家公子上门提过亲,但都被霍家老爷婉拒了。”
谢曜束着耳朵听,一点消息都不肯放过,听到提亲一事,他难免有些泄气,“难为你给我找这些消息,我都没发觉,她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李棣看他一副痴心模样,颇为不解:“你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去求娶她?”
谢曜像是被说中了伤心事,他罕见的十分挫败,“我怕她不喜欢我,也怕扰她清净。”
李棣拍了拍他的肩,痴心这一点似乎是谢家的优良传统。自从谢老三看中霍家小姐后,心中确实再也没记过旁的人,就连他们在壁州打仗时看见哪些新奇玩意儿,他都想着买下来,想着哪一次回京后能送给霍弦思博她一笑。但因为近乡情怯,小物件积累了一麻袋也没送出去。
事实上,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谢老三都不会是配不上霍家小姐的那一方。以他谢家门楣,皇商霍家便是高攀也不敢想,况且他本身在军营中就是少年校尉,是侧帽风流的人物,长的好看脾性直爽,难得的是人还痴心,除却读书不行,真的挑不出来有什么毛病。
李棣鼓励他:“霍小姐及笄之日,你可拜帖观礼,到时候与她说明心思,也省得你一个人在这儿单相思。”
谢曜犹犹豫豫,半晌才道,“等我禁足解了再说吧。”
李棣笑了:“你这禁足可别禁过了她的及笄礼。”谢曜摆手,“不会,新晋状元郎就要任官了,我大哥要忙着一应事宜,到时候哪还管得着我,再不济,等到圣人赐宴之日,我总该解禁了。”
“新晋状元郎?”近来李棣似乎经常听到这人的名字,算是郦安近期炙手可热的人物。谢曜躺回靠椅上,闭目漫不经心道:“嗯,叫萧悯,廊州何山人。”
李棣:“谢二郎不也是文状元出身的吗?怪不得我听那些翰林学士们说什么郦安双杰,原来指的是你二哥和那新晋状元郎。”
谢曜撇嘴,十分费解的同李棣道:“我跟你说,你都想不到那些书痴子脑子是怎么长的。我大哥不是管今年科举事宜吗?那萧悯一纸策论惊艳了各考官,我二哥那个痴子一看,竟说什么辞藻仅在皮相,不至骨,终无意趣。皇榜一贴,萧悯一身布衣进京觐见,下了朝竟然一个人跑到翰林院那儿跟我二哥比试策论。我二哥见他一身布衣,当他有两分胆量,便允准他进了门。”
“然后呢?”李棣见谢曜停了话,紧接着问道。
“然后?呵,还能怎么个然后法,两个人噼里啪啦说了一堆鸟话,反正我也听不懂,据说当时那一众翰林学士都呆了,我二哥生来读书从不肯落后于人,那天算是遇到对手了。两人上至策论,下至七步成诗,从天明到日暮,也没辨出一个高下。你也知道我二哥那人,心气骨极高,按理说被那布衣小子驳了那么大的脸面,合该气死,哪成想,他们两个竟引为诗文之友。那什么郦安双杰的名号就是那么传出来的。”
李棣闻言不禁肃然起敬,放眼郦安,能在文学造诣上得了谢二郎青眼的,必定不是浑水摸鱼的假货,看来今年科举办的还有些名堂。
要知道,谢老二自懂事起,便把书本当老婆养。旁的人在玩泥巴时,他已经读完了孔孟四书;当别家小孩会摸笔时,他就已经洋洋洒洒写出一副墨宝了;等人家小孩终于知道该上学堂了,谢老二已经背着包进皇宫陪太子读书并顺带指导太子学习了。这人比人,是真的能气死人。
其实还有一件趣事也与这谢老二相关。
道的是谢老二参加科举那年,三年一届的科举生们过关斩将,好死不死的倒了血霉,跟这位吃书狂人排在一起考试,那情形要多惨烈就有多惨烈。
考官思量着这等神童也来参加考试,那试卷水平怎么的也要拔高一些。于是乎各个才子一坐下,卷纸一扑,眼白都翻出来了。感情他谢二郎照旧写的洋洋洒洒,十分有涵养的没有提前交卷已是给足面子,一走出考院,在诸多吐血声中不疾不徐的归家。
最后皇榜一贴,谢老二十分不好意思的一骑绝尘,拿了文试状元。
郦安之中貌美风流的公子要多少有多少,热络的女儿家们拿着小本子记录排名,除却当年惊世骇俗的玄衣相算是个异数不敢惦念之外,其余美儿郎多多少少都被贪恋过。
最为稀奇的是当谢家儿郎,统共就四代人,还总能排的上名号。
逝者已逝,谢老爷子便不说了。
最初是现任谢家老子,也就是谢定乘,那真真是风流貌美,奈何英年早婚且英年早育,不知哭断了多少女儿的柔肠。
待得老谢头生了大儿子,端的是个乖巧可爱,哪想的到长大后和他老子一个样,照旧英年早婚英年早育,且手段更绝,他娘的连个妾侍都不纳。
好不容易等到了谢老二不是早婚早育,可也没人想得到那厮竟是个带毛的和尚,直接来了个不婚不育。以至于多少女子曾捧着谢二郎的画卷做着痴梦,道那青衫翰林如何多才博学,温润如玉。他这边做了一首诗,那边坊间争相传抄,一度郦安纸贵。
最后,郦安女眷对谢家郎的一腔希望落到了谢老三身上。
当初边将归京,两位少年郎打马归来的景象是闺阁女儿最爱听的。一个是世家贵戚,一个是众望所归,耀眼的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谢曜这厮是不知道,贵族小姐们争相想要嫁入谢家的梦想全落在他一人身上了,当然,这些郦安女子也不知道,谢老三跟他两个老兄都是一个爹生下来的种,早早就有了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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