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安当朝有三相,李相、陈相并一位年迈的许相。许相因为身体有恙不便出行,故而圣上特旨许他在家。没了许相,离皇帝最近的两个座位乃是陈李二人。
李棣方一走进金銮殿,便见落座官员寥寥,此刻见他们进门正欢快的打着招呼,李自这个人面冷心冷的一一回了,跪了皇帝后才坐到了帝位左下方的位置。李棣身为李相的嫡长子,位子安置的自是靠前。
因为进宫人数众多,很多官职没那么靠前的人员亲眷都挤在宫门前查验,在场有些位子上还是空的。
皇帝此刻正恹恹的揉穴,皇后一身华服坐在他身边,像个没有魂灵的木头。刘成山时不时跑进跑出,在皇帝耳边轻声通报着消息,而听到这些消息后,皇帝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李棣一度怀疑若不是因为在场官员众多,他早就要掀桌子了。
眼见天色已经全黑了,宫婢们提着八角宫灯,以长竹斜挑,徐徐而入,点亮整个金銮殿。就在这个当头,谢定乘携着自家亲眷入殿,他这边一进来,殿内便有女眷争相浅笑低语,谢曜一身姜汁色锦袍,远远朝着李棣扬眉一笑。
李棣也回笑,御史家的位子安在陈相下方,但属于玄衣相的位子上始终没有人影。李棣将自己的眼神从那个空位上收回,看向谢家。
这是他第一次瞧见谢家三子一同露面,如传言所述出入不大。最讨喜的当时谢昶的独子,三岁的孩子正是粉雕玉琢的样子,那小孩单名一个“钰”字,不哭不闹,乖乖坐在他母亲的身边,倒和谢昶一个模样。
正当气氛热络起来,一个白衣锦袍的人走进了金銮殿。他这一进来,屋内的低语声瞬间都少了许多,大多数女眷纷纷推推搡搡,却也不似先前那般放肆。
来者正是陈翛。他今日脱下了玄衣鹤袍,一身简单的云纹长衫,显得整个人清雅了许多,只不过脸上从未带过笑意。也是这般入殿,李棣有一瞬恍惚,总觉得官和的影子与他交叠起来,但也就那一瞬间的事。他很快便从恍惚中挣脱出来,十九岁的官和与三十岁的陈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玄衣相缓缓行至皇帝面前,跪下问安。
李棣瞧见他脖子上缠了一圈纱布,似是新伤。
皇帝没有叫他起来,而是睨着他脖子上的纱,怪问了一句:“陈卿这些日子告假,原来是带了伤啊。朕倒不知,放眼郦安,还有哪个狂妄之徒敢伤朕的陈卿?”
狂妄之徒李棣跟众人一起看着玄衣相,却听那人声音低沉的道:“只是被猫儿挠了,那猫生的小,却十分唬人,臣一时不防,便被抓着了。”
皇帝轻笑了一声,让他坐下了。随着陈翛落坐,另有一批女眷进来,磕过头后纷纷寻到自家位置。但有一个黄衫女儿却走向了陈翛,十分自然的坐在了离他极近的位置,而陈翛竟然万年铁树开花,朝那女子微微一笑。他这般一笑,少不得晃了诸多小姐的眼。李棣是习武之人,耳力过人,很敏锐听到下座有几个女眷在轻语。
“但凡我有两分不怕死的胆量,就是撞破了头也要嫁给玄衣相。”
另一个笑她,“痴子!你以为他当年玉面檀郎的名号是买来的吗?便是谢家子那般耀目,也抵不过十年前的玄衣啊,这郦安百年内,是再出不了他那样的人物了。”
“呸,你道我痴,我却说你嘴硬心浪,你这话里话外的,不见的比我好到哪里。”两个女儿家互相掐嘴,倒是争了起来。
李棣见状无言,他移开目光,饮了桌上一杯酒,酒气辛辣呛的他脸都红了。“檀郎”一词是女子对夫君的称谓,他是真的不知道,陈翛还有过这样轻浮的别称。再悄悄看过去,他有些疑惑,陈翛以至相位,但却是这金銮殿内家眷最少的官,除却坐在他身边的黄衫女子之外再无他人,连父母双亲都不得见。他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对玄衣相知之甚少。
他这边正疑惑着,那边一直想要见的人却进来了。
范仲南随着一种侍郎上前跪拜,他今年在科举事宜中尽心尽力,皇帝对这小小的礼部侍郎有些浅薄印象,当即便赞了几句。范仲南掐着佛珠,连声不敢当的磕头。李棣仔细瞧清了他的长相,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四十多岁的臃肿男子,瞧着还有些媚上。李棣留心去看陈翛的神情,但见陈翛面色宁静的俯视这范仲南,这范仲南在他眼中倒像是个小虫一般。
范仲南并未停留多久,他官职小,坐在了靠门边上,混在人群里李棣便看不到了。
神色疲倦的谢曜无聊的托腮,跟对面太尉家的朱璟宁飞眼刀子,朱太尉家枝繁叶茂,个个生的雪面干净,因而朱璟宁乍一眼看上去倒确实有两分人模狗样。
霍弦思一进来,谢曜就来了精神。今晚的霍弦思似是心情不错,虽是低着头,可谢曜一眼就能瞧出她很开心。她开心,他便也开心了。
商人是下九流,皇帝也没跟他霍氏多搭话,而是问候了几句跟着霍氏一同进殿的常锦。常锦是女将,今天却脱下了一贯穿着的男子胡装,换上了简单的系腰襦裙。她一番点妆,倒也能见几分颜色,是那种沉静温柔的长相,十分耐看,静坐时与寻常闺阁女子倒也无异。
最后进殿的是那新任状元郎,听说皇帝将其指为太子少保。诸官皆知太子不为皇帝所喜,所以这太子少保一时间倒像是个棘手差事。萧悯青衫进殿,不疾不徐的向皇帝跪拜问安。皇帝对这状元郎有些上心,他笑问:“卿可能答朕一问,解朕一惑?”
萧悯伏首:“臣定竭力,惟愿圣人不嫌臣愚鲁。”
“世人皆道,万民中尚有饥不饱腹者,认为朕这金銮宴乃是刮民脂、取民膏,依汝之见,朕当如何?”
整个宫殿里一片死寂,众人皆看着萧悯如何接下皇帝这块难啃的骨头。却不想,萧悯伏首,只道一句:“臣旧时听过一句戏言,那戏上说了一句话臣一直记得。人间风月事,揽袖救苍生。虽是佳话,却要看那人是将苍生放在心间,还是只当风月。”
座下众人皆不解,唯有皇帝展眉一笑赐他座位,玄衣相也因他这句话给予他难得的一眼。谢琅垂目轻笑了一声,谢曜问他:“二哥,他都在说些什么?”
谢琅微微蹙眉,复而摇摇头,“诡辩之语罢了,他倒是聪明。”
好一通折腾,这金銮之宴才算是真正开始了。
起先是水酒,金樽中荡着的香醇滋味勾的人食指大动,方知这天家酒千金难觅,能饮上一口便不知今夕何夕了。李棣只喝了几杯便未动盏,他在壁州喝的酒十分烈也十分廉价,但却是他此生难忘的滋味。
随着舞伎陆续进殿,他有些乏味的撑着胳膊,无意间却看见陈翛身旁的女子不耐烦的搁下了食箸,而陈翛很好脾气的捡起银筷子,将她面前的肉片夹走,那黄衫女子不情不愿的嘀咕了一声,陈翛低声对她说了一句话,女子笑了,这才乖乖用餐。
李棣别过眼,继续看那些舞姬跳舞,可手却不自知的一杯一杯倒着酒,到后来,他喝了多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这边刘成山带着一众内侍陆陆续续上菜,按照官位派发,首先是陈翛这儿。小太监轻手轻脚的端菜,原本沉默不语的玄衣相突然发声:“这道菜撤下去。”小太监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玄衣相说的是他方才刚放下的那碟醉花生,他不知所措却又进退不得只能僵在原地。
刘成山眼尖,不动声色的行了过来,打着圆场:“你生的这双耳朵是来打苍蝇的吗?还不快撤下去。”小太监十分无辜的端了下去,哪想陈翛不轻不重的对刘成山道:“劳烦公公,这道菜也不要上给对面。”
“啊?”刘成山愣了愣,他看了一眼玄衣相对面,正是李相一家所在的位置。刘成山一时间未摸清陈翛的思绪,不过只是一碟餐前小菜,这点主他还是做的了的,于是便顺了玄衣相这个人情。
陈翛淡淡的看着舞姬抛袖摇曳,眼中始终是一副神情。不是不开心,也不是开心,反正你从他面上也难看懂这个人的情绪。
下座内侍抬着一个金盘,盘上卧着一个熟透了的烤小豕,皮薄质脆。庖厨以金刀割肉,一碟一碟的派发给在场官员。皇帝挥手,歌舞琴姬一应退下,大殿里唯有这庖厨挥刃之声。
皇帝指了左侧的常锦,缓声道:“常卿啊,过几日你去壁州那头交接一下。”常锦敛袖跪倒,既是谢天子赐肉,也是应承。
皇帝年迈却异常精明的眼睛转了转,下座所有的官员皆屏息以待。皇家的金銮宴向来没有那么好过,这金銮宴比之鸿门宴好不到哪里去,一想到十年前那场血色翻涌惊天动地的金殿夜宴,识趣的官员们纷纷放下筷箸,低着头等着皇帝发话。
皇帝咳了咳,帝后想要扶他,却被他嫌恶的避开了。他目光终于停在了李相所在的位置上,苍凉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李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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