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山说是山,却十分低矮,但在中原地区,矮子堆里也能出个将军,李棣勉强便把这几堆土坡当山来看了。
他们落脚的地方是宴江岸边,江水十分清澈,一望无边。郦安是好地方,是以到了八月里还零星坠着些荷叶。一截截笔直的青石台阶立在水面上,九曲十八弯的通向江中心的亭子。李棣眯着眼,远远瞧见亭子周围、相携走在石廊上贵戚女子,或红或绿的衣衫飘动着,连一阵风过来都夹带着女儿家香软的气息。
多驾雕花的马车已经停在江边,宴江亭内也已摆好了宴席。为首的状元、探花、榜眼纷纷长衫而立,各自低声交谈着什么,那布衣状元郎萧悯微微笑着,不卑不亢的沉着应答世家公子的问题,谈吐之间自有一番气度。李棣总觉得他有些眼熟,但又说不上来具体的熟悉点。
一些公子哥眼尖瞥见这儿,朝着谢曜招手,谢曜雀跃的回招了过去。他生性热络,回来的虽晚,但人缘关系方面混的比李棣好的不是一星半点。
李棣示意他随便,谢曜拍拍他的肩膀开溜。李棣没心思进亭子里和旁的人舞文弄墨,他远远看了一会儿,也不知怎的,心里想到了一个假设。
假设他从未在异鼠之乱里走失,自己应当也会像这些世家公子一样,读圣贤书,成为一个干干净净的人,手上不曾沾血,不曾见过生死。他会与这些人谈诗文论风月,可能还会偷着去三生坊喝些花酒,一副少年意气的长大,然后遇上一个合适的女子,成婚,生子,从朝堂到府邸,平淡的变成搅弄风云的臣子。
如果没有那些意外,自己应当是个天生的文人,或者说,是天生适合扮演文人的人。但十分奇妙的是,他弃文从武,一番磋磨,却从未后悔过。
因为没有后悔的资格。
就在他乱七八糟的瞎想时,玄衣相家的马车终于来了,当然,陈翛是不可能来这种地方的,他一个当朝丞相,还不至于闲到这种地步。马车上的女眷提着衣摆,明媚的笑了,快步走下马车。
陈怀瑜生的一副娇软模样,容色尚佳,可与她的哥哥相较竟然会显得有些平淡。陈怀瑜没有随侍的婢女,她孤身一人下了马车,爽朗的走上石廊,旁边站着的世家小姐们纷纷小声低语,俱是不愿与她说话,眼中既有鄙夷却又有藏不住的羡慕。
在陈怀瑜没来之前,李棣也听到了这些世家女子的闲言碎语。
陈家其实一直都是小门小户的存在,却十分奇迹的出了一个太过于耀眼的玄衣相。但陈翛入仕之后并未拉自家族人入朝,以至于大家都不晓得他父母族人是个什么样的存在。玄衣相也因此成为了郦安一大奇葩所在——三相之首的家族一直都是个小门小户。
陈翛本是庶子,他的生母更是因为过于卑贱而不可考。这陈怀瑜也是庶出的孩子,生的一般家世一般,却命好的攀附到了这么个哥哥。在旁人看来,陈怀瑜属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角色,是那种你觉着她上不来台面却又不得不忍着嫉妒去讨好的人。
自陈翛十九岁当了刑部尚书以来,就将陈怀瑜单独拎出来找了个宅子养。她今年刚满十六岁,却难得的在陈翛的庇护之下不识愁滋味。
陈怀瑜爱憎分明,因着哥哥的庇护要什么有什么,她大大咧咧的走进宴江亭,诸多公子哥纷纷瞠目结舌的看着这颇为大胆无礼的女子,唯有萧悯淡淡的笑了,面上并无异色。
陈怀瑜扬眉,嘴角挑起一个明朗的笑:“金銮殿上我看见你了,你看见我了吗?”众人纷纷失笑,四下里的鄙夷之声此起彼伏。
萧悯垂目,十分有涵养的回道:“那日人多,我没有留心,因此并不记得有无见过小姐。”
陈怀瑜咧嘴一笑,有些纯善的意味,她道:“人间风月事,揽袖救苍生。你这句话说的极好,我特别喜欢。”她顿了顿,继而道,“你,我也特别喜欢。”
如此直白大胆的话,听着有些烧人。
状元郎先是一愣,复而低眉一笑,似是被这女子的直白所惊,却又不曾生厌。他笑起来有些如沐春风的味道。同样都是读书人,谢家老二笑起来虽然和善,可骨子里都透出疏离,而这状元郎却让人觉得他一笑,连天色都明媚了起来。
下面的事态发展李棣就没有看下去了,因为他瞧见了范仲南,也就无心去看这些儿女风流韵事。
范仲南一直立在宴席终点处,有个仆役打扮的人慌慌张张跑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范仲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看着亭子里一时间有的闹,便先行退场。
李棣不动声色的跟在范仲南身后,这回他留了心眼,只肯远远地尾随,小心翼翼的差点连自己都骗过去。范仲南上了一早准备好的马车,向着皇城的方向奔去。李棣头秃,他跟谢曜是乘着一辆马车来的,此刻不能动也不好动那马车,思来想去,只能奔着两条腿在后面赶。
他有轻功,却也耐不得范仲南那厮没了命的甩马屁股,整条道上被他的马车带的全是灰尘。终于到了郦安,李棣累得两条腿都要断了。范仲南那厮却小心翼翼且十分鸡贼的使了个心眼子,他先是下了马车,绕着城晃悠半圈,打马虎眼装模作样的逛了几家店,李棣只得紧随在他身后晃悠。终于奔到范仲南自个儿都累了,他才偷偷摸摸的往西市的方向赶去。
李棣叼着胡麻烧饼,拍拍手,跟上了。
范仲南要去的地方是钱庄,而且还是好几个钱庄。西市里大大小小一共十来个钱庄,这厮竟都跑了一遍。李棣守在最大的丁记钱庄外,看着范仲南将一叠银票塞进袖中。他辨别着他的方向,大约猜到他是要回德兴坊。
范仲南前脚刚走,李棣紧着时间,将胡麻烧饼吞掉,快步走进丁记钱庄。钱庄老板拨着算盘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见对面来了一个年轻公子,忙笑道:“公子是要贷银子还是存银子?”
那年轻面善的公子解下背后的环首刀,“哐”的一声砸在桌子上。钱庄老板手中的算盘突然就不香了。
老板觑着李棣的样子,有些不甘却又有些畏惧,只得将账簿摊开只给他看:“方才那位官爷是来支银子的,把存在小店这儿所有的银子都支走了。除此之外,再没旁的事了。”李棣睨他一眼,他看不懂账簿,便指着一处文字问他:“他是第一回支钱?”
钱庄老板支支吾吾不肯答了。李棣不动声色的推开了刀刃,噌的一声格外悦耳,悦耳到钱庄老板抖了一下,不情不愿道:“公子您不能这样啊,我们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我不能坏了行道啊,要是这样,往后谁还来找我做买卖呢,再说,您这样,按理来说,我是能报官的......”
环首刀拔出了一半,钱庄老板瞧见年轻男子虎口上撕裂的新伤,隔着纱布都触目惊心。他忙道:“报、报官是不能的,那什么,那位官爷是我们这儿的老客了,他存的银两不多,不过隔一阵子都会取一些出来,过几天又会回来存。但这回一次取走所有的确实是罕见。”
李棣噌的一声将刀推回去,看了钱庄老板一眼,钱庄老板忍无可忍道:“这位爷,您再逼我我只能撞死在您刀子下面了,真就这么多话了。”
李棣将账簿合上,道了一声谢便奔了出去,丝毫没有方才凶神恶煞的样子。
钱庄老板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无能狂怒,上下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个遍。他这边刚要继续推算盘,还没屁大点功夫,好死不死的眼前又站了一个中年男子,身上配着剑。
那人从袖间摸出一块令牌,冷声道:“店家,劳烦你将范仲南这几年所有的银钱来往誊抄一份出来。”
钱庄老板想到刚刚来唬他的人,心中正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对面那人的鼻子就开骂:“我誊你爷爷!骗人骗到你祖宗头上来了,得亏你爷爷我心善,要不然现在早一算盘砸的你娘都不认得了,赶紧给老子滚出去!滚滚滚!”
一顿劈头盖脸且夹带着唾沫星子的亲眷问候,骂的持剑的男子走近,身量压下了一片黑影。
那人直接拿起账簿,钱庄老板有些发怵却下意识上去抢,没想到,那人反应极快,他的手还没挨到账簿,喉咙就被一只极短极锐的袖箭抵住了。冰冷的袖箭刺进了他的皮肤,麻木的锐痛,有液体淌了下来。那袖箭的力道十分蛮横,只要袖箭的主人想,随时都能割断这脆弱的皮肉与喉骨。
钱庄老板寒毛直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真的撞到煞星了,他一动不敢动,只能哀求道:“贵人、大官爷,我一时猪油蒙了心,我、我现在就给官爷抄......”
闻言,周隶将冰冷的袖箭极快的收了回去。
钱庄老板两股间一阵热流,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只一昧低头慌忙地找陈年账簿,开始奋笔疾书。
出了丁记钱庄后李棣快步跟上了范仲南,德兴坊邻里之间间隔很小,范仲南拖着油桶似的肚子挤过小巷十分不易,他一进家便将大门砰的一关,还是关的特别紧实、用尽毕生力气的那种。
李棣一边思量着,一边翻身越上了屋顶。他踩着瓦辨别位置,确认范仲南屋子所在。李棣蹲下身,揭开了梁上的瓦片,看到屋内的情况。
范仲南满头是汗的脱下厚重外袍,将掖在袖中的一大叠银票取出来。李棣眯眼,瞧着银票厚度,一时间有些震惊。这么大一叠,不说能买一座宅子了,哪怕是把三生坊一整座楼包下来都绰绰有余。这样有钱却挤在德兴坊里假装穷鬼,看来这范仲南果然在弄鬼。
范仲南往手上呸了一口唾沫,开始点银票,点完之后再点一遍,四处藏匿,放在哪儿都觉得不踏实,最后还是决定掖在枕头下面。
眼见天色渐黑,他一直紧盯着范仲南,直到他开始脱衣洗澡才作罢,盖上了瓦片,他可不想看范侍郎肚子上倒底积了几圈肉。
夜间无风,十分闷热。
李棣仔细想了想,看来这范仲南是要断尾求生了,将这么多钱款一起取出,很显然是要逃逸啊。可是为何要逃逸呢?他这样惊惶,倒很像是有人要害他一般。李棣想起了从大理寺抢到手的账簿,按照那上面的线索来看,玄衣相对这范仲南是有疑心的。
而三年前的廊州赈款贪污一案,又好巧不巧的跟这曾经的廊州小吏有些关联。这样想来,范仲南并不是一个人,他可能会有同谋,或者说是背后的指使者更为妥当。
正当他想入了神,隐约听到很轻的脚步声,可仔细去分辨的时候,又什么都没有。
李棣蹙眉,冷不丁听到一声极其惨烈的叫声,划破整个夜晚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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