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棣翻身下屋顶,杀猪一般的声已经没了,他撞了一下门,十分严实,似是还加了锁。他抬头看了一眼围墙,正准备翻墙而入,却不想一个黑影从围墙后面一跃而出,极其轻巧的与他撞了个正着。
黑衣人转身就跑,他也不闲着,立即追了上去。那人身手极好,他追了他好几个屋顶,顺手捞起几块瓦片朝那人掷去。黑衣人应当只是江湖上的刺客,反应不算太灵敏,偏身躲过几块瓦片后磕磕绊绊的负伤而逃了。
李棣看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停下了脚步折返回去。比起追这个死士,范仲南那头更为重要。等到他一脚踹开范仲南的屋子时,那厮正打着赤膊,惊魂未定的坐在床头,出了一脑门子的汗。除了脖子上的一道细小的刃伤,浑身上下还算是齐整,没缺胳膊少腿的。李棣汗颜,亏得刚才这位范大人叫的形同杀猪般惨烈,搞得他一度以为自己进来可能会看见一具尸体。
范仲南咽了一口唾沫,他指着闯进来他屋子里的胡装少年,欲言又止,神色十分诡异,吞吞吐吐几次之后才说了一句完整的话:“你、你干什么?你来我家做什么?!”
李棣回道:“范侍郎,方才我回家,恰好从你门口经过,听见你的叫喊才进来查看。”李家小子继续十分淡定的扯谎,“对了,刚才有一个黑衣人从你家逃窜出来,范侍郎要不要报官?”
范仲南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渍,倒是回过了神,他摸起枕边的佛珠串环,转起珠子,似是在定心宽慰自己:“……下官无碍,刚才那人想来只是一些地痞毛贼,德兴坊巡街的武侯向来不管事,偷奸耍滑的……这大半夜的,李公子就不必兴师动众的报官扰民了。”
李棣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吭声,半晌后指着他脖子道:“范侍郎,你流血了。”
范仲南一惊,摸到脖子上渗出来的血珠,强笑道:“呵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磕到的。这、既已夜深了,李公子还是快回家罢,下官真的无碍,多谢公子记挂。”
李棣丝毫没有记挂他的心,但见范仲南这幅模样,大有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架势,想必一时间也问不出什么。李棣思量着自己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为好,便抱拳准备离开。却不想,范仲南突然叫住他,说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李公子,李相近来如何,可还安好?”
李棣皱眉,回头看他,他在范仲南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试探的意味。李棣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便道:“家父无虞,身体康健。范侍郎为何会有此问?”范仲南有些诡异的低眉,他“哦”了一声,开始打马虎眼,扯东扯西。
李棣对这种嘴硬的人没办法,他也不能上前揍他一顿。
因为出了这样的事,李棣一连好几天晚上都守在范仲南屋顶上过夜,就目前情形来看,他得保着范仲南的命。李棣一直在想那个刺客的意图。范仲南脖子上的那道伤的威慑意味大于杀心,大概是要警告范仲南什么,很明显不是为了取他的人头。
可能是守着范仲南过于辛苦,上天怜悯,倒真的让他守出一点苗头来了。
范仲南平日里一下朝便缩在德兴坊的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转佛珠,一连好几天,苍蝇都卡不进门缝,最后也只与一个人碰过头。
待那裹着严实的人从范仲南家里出来后,李棣跟着对方,速度极快的从檐上翻身,丝毫不客气的朝那人膝盖上一磕,将其压在小巷子里。
对方是个怂货,大夜路上走的好好的被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压在墙上,不叫出来已是极有骨气了。李棣寻思着要不要先拔刀架在脖子上威胁一番再切入正题,却不想,他还没问几句,对方倒是一股脑儿的全倒出来了。
原来这厮是范仲南买来的一等探子,最善易容乔装,上回在三生坊,范仲南就是急着去见这个探子的。而那次在皇宫密林里,他看到的也是这个探子与范仲南在交头接耳。
李棣问他:“他花钱雇你,究竟想让你刺探什么?”
探子被压在墙上,脸贴着砖,忙不迭的道:“范大人让小的查一个人的身份,说是当朝为官的,官职还不低、能跟银子沾上关联的人。小人查了这么久,人没查出来,命却险些丢掉了。上回在宫里,小的险些就被巡视的内侍勘验出来了。这回小的是来跟范大人解约的,这丧命的买卖,小的实在是做不了啊。”
“你是说,你被人威胁过?”李棣皱眉。
探子掉了泪:“要不是小的擅长易容,早就成了刀下鬼了。这位大人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李棣松开手,那探子腿软脚软的跌跌撞撞跑走了,李棣却仍僵立在原地。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就连范仲南都不知道自己的顶头上司是谁吗?他做别人的刀,到头来,却不知道那人的身份......难道说,贪污廊州钱款的大鱼,竟是这京中的官?!!
他娘的邪门事全撞在一起了。
这之后的第二日,范仲南起了个早,揣着所有的银钱在鸡鸣狗叫中上了路。
钟鼓报晓声分三批击响,天边刚露出了鱼肚白时,第一声鼓声振聋发聩,波音阵阵。李棣四仰八叉的窝在范仲南屋顶上做了一晚上梁上君子,他睡眼惺忪的掀开眼皮,却恰巧看见范侍郎出门。
李棣守了他十来天,自觉追个姑娘都没这样吃力。当即便甩着麻了的胳膊跟上了。
范仲南今日一身布衣白衫,腕上照旧挂着那串佛珠,脚步有些虚浮,显然是很紧张。李棣跟着他的步子,却不想,这厮的目的地是三生坊。
有道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但李棣想不到上一秒被人悬着剑的范侍郎下一秒还有心思吃花酒,委实是心宽,或许心宽到了一定境界真能体胖,否则也难为他长那一身膘肉。
一早的三生坊恩客寥落,有些男子提着裤腰带正赶着出门,门边上零零散散围着几个薄纱的女子,懒散的谈心拌嘴。李棣远远遥望着范仲南定下了一间客房,再一看门边上的几个女子,硬着头皮往里走了。
他刚一进门,便被拦着了。
“公子来的好早啊,是要寻人吗?还是,来认些新人?”
李棣目不斜视,“劳烦让开。”两个薄纱女子见这年轻男子冷梆梆的,自觉有些失望,但也没太敢缠着,为他让了道。
由于两位姑娘的不羁拌嘴,李棣走上楼时,整个人耳根红了一片。他本少小离家,于情之一字是个白痴,连喜欢都不知道是什么,一时间听到那些大胆的词句,只觉得心上所有热血都沸了一遍。
他选了范仲南隔壁的一间上房,这厮定的房间十分昂贵,寸土寸金的地方银子掉进去连个水花都不起,直接用掉了他本就不多的微薄俸禄。这次包了上房,下回不知要张嘴喝多久的西北风。
李棣十分不合时宜的想着琐事时,对面走进来一个女子。那胡姬想是西域人,高挑纤瘦,深目碧眼,穿着中原女子的襦裙,可骨子里的媚猫儿却藏不住。她为摆李棣上了新鲜蔬果,温温婉婉一笑,北齐话倒是说的纯熟。
“客,是第一回来?”
他淡声回道:“嗯。”胡姬点了点头,她柔身跪坐在李棣身旁,看见他身后背着的环首刀,眨了眨眼:“妾还是第一回见这样的兵器呢,客是侠士?来往于江湖之间、十步杀一人的侠士?”
李棣这才正视眼前女子,一眼便瞧见她好奇无知的眼神,不似外间那些轻浮,他倒是傻的认真回了:“我不是侠客。”
胡姬见他楞头青,便笑:“也是,武者有什么好呢?再厉害也只能护着一个人,依照客的风度,该当个世家贵公子才是。”她说这话时,缓缓的靠近了,凝脂玉肤上裹着淡香,十分香软。
李棣一瞬间懵了心神,不是为人,却是为话。
那时屋外风雪肆虐,他就趴在桌子上,仰视着布衣素衫,听着这番意思相近的说辞。
太远了,太远了,那已是很久之前的旧梦了。
胡姬口中含着一枚玉色葡萄,正攀附到他耳边,想要喂给他,却被对方冷冷扣住了腕。胡姬以为他喜欢别的玩法,眼中立即带了泪,央道:“客,掐疼了妾。”
李棣扣住她的腕,方才目中的温和不再,换成了森然冷意。他将那胡姬的手臂一折,直接按在软垫上。她身上披纱散落,一大片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胡姬温顺的拿着小犬一般的眼神望他,像是在乞求恩宠怜悯。
李棣扣住她的胳膊,她半分动弹不得,他的另一只手向她腰间而去。
胡姬脸上的血色却在一瞬间褪去了,那少年公子从她腰带中挑出三枚焠毒银针,轻轻巧巧掷在案上,发出脆响。
她翻身就要踢他的膝,却宛如猫儿挠痒一般,至此方知面前这贵公子模样的少年底细深浅。李棣将她反手剪住,丝毫不留情面的用丝帛绑住她的腕,将她扔在一旁。
“但凡你是个男子,我绝不会手软。”
胡姬仍是笑了,她凝望着端坐一旁的李棣 ,柔声道:“客不想知道是谁雇我动手的吗?范大人啊,有人想要杀你呢,拿成山的银子与我换你项上人头……不过,妾第一回做这种营生,就遇上你这样的人,或是缘分叫我不忍也未可知呢。”
范大人……
李棣无言以对,不想自己竟替隔壁那位大人挡下了这样的夺命桃花。
他漠然看她:“你杀的了吗?”
胡姬却似听到极大的笑话,“妾本不是刺客,也只能在床笫之间取人性命,公子问我杀不杀得了,妾倒不知公子指的是……哪种杀法呢?”
李棣别开眼,脖子却红了一片,唯有目中神色仍旧清明。胡姬见他这般模样,吃笑起来,她被捆在一旁,却自觉占了上风,正当她还要开口时,忽闻外间一阵兵甲异响。
李棣惊起,推开窗,坊外却是卫兵涌入。他跨过食案,快步赶在卫兵上楼之前推开了隔壁屋门。他心中有个极其不好的预想,要是范仲南跟他玩个金蝉脱壳的话 ,那他想杀人的心肯定能掀掉屋顶。
揣着一口气踹开屋门,哪成想,范侍郎正捻着佛珠,见李棣气势冲冲的踹门进来,愣了,两人大眼对小眼的互相望了一望。
那表情变幻十分精彩。
范仲南先是不耐烦的焦灼,而后是微愣,再之后看到李棣是长吁一口气,甚至有隐隐的兴奋,可瞧见卫兵时,又慌乱惊恐之至。也着实是难为他面上肌肉未曾抽搐。
李棣就更精彩了。他推开门的同一时刻,那些卫兵上了楼,围住了这一层阁楼,先前被他缚着双手的胡姬也袒着肌肤歪歪扭扭的站到门边上,在离李棣极近的门边沿上,一脸惊愕的望着真正的范侍郎。香肩半露,鬓发散乱,两人远看着十分具有冲击性。
卫兵在阁楼口分成两列,自楼道当中走出了一个青衣长衫的男子,他手上拿着一纸文书,一脸淡漠。
正是玄衣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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