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水牢

小说:棠棣 作者:故里闲生
    灰衣狱卒推开了水牢大门,三两簇鬼火照亮了腥臭的监牢。徐尚书跟在周隶身后,不大敢说话,两人俱是沉默的等在水牢的碑石前。他睨着那块血迹斑斑的石头,略带嫌恶:“范仲南那样的货色,何必叫大人亲自动手?”

    身边那人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吐出三个字。

    “我不知。”

    徐尚书寻思这人十有八九脱裤子放屁,纯属扯淡,心中鄙夷面上却没表现出来。

    “这回倒是事出突然,不过,大人其实可以利用这范仲南反咬李相一口,毕竟是他家那蠢物自己引出的话头,到时候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们捡个现成的。”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徐尚书心里应该有数。”灰衣人终于看了他一眼,“徐尚书不要忘了,是谁提携你至这个位子?你当陛下真不知道你的底细吗?不过是碍着大人的情面没打你的脸罢了。”

    徐尚书讪讪,压眉没再说话。

    水牢中每过十步必定横尸,断肢残骸还新鲜着,吊在某个廊柱上。人待的久了,总会有一种幻觉,那些因为痛苦和绝望而发出尖叫声从未消散过。

    玄衣踩过积着绿水的坑洼,有人认出这位曾经的主子,纷纷肃容以待。那人敛袖,终于走到尽头,仆役为他打开了生锈坚固的铁门。

    范仲南如同吊死鬼一般绑在木桩上,因为帝旨,他未曾被用刑,但他已经在这水牢待了一晚上,被吓的有些神智不清。

    灯火忽明忽暗,照的玄衣半张脸鬼气森森,范仲南下意识挣扎,锁链一阵异响。

    眼前的人揭下外袍,里面是窄袖胡装,腰间配着三把匕刃,乍一看还真有几分边将模样。他轻车熟路的挑开木桩上的铆钉,皮质的锁扣弹出来。

    范仲南瑟瑟求饶:“大人,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那人踢开地上的白骨,从腰间拔出第一柄匕刃,刃上开了七道豁口,极细极小,冒着寒光。

    他沉声道:“十一年前,我为刑部尚书时,每一个犯人皆是亲审。七刃痕想必范侍郎也听说过,圣人是说了不允许对你动刑,可范侍郎真的觉得,圣人能在这水牢里保得住你?”

    陈翛撩开他的湿发,腕间匕刃贴到他颈后,缓缓带下他一寸浅皮。没有太多痛意,但是血却瞬间湿了后背,淌下来,十分可怖。

    范仲南闭紧眼睛,恐怖大于痛苦,他淌了泪:“陈相,我说的真的都是实话啊,况且,李相倒台了,于大人来说不是好事吗?我可以配合您,只要您肯绕我一命,叫我说什么都行啊!!!”

    陈翛拔出腰带上第二柄刀,这把刀有鞘,鞘内却是三把子刃,细如针,却扁平锋利。他以指腹带起子刃,轻轻没入他的皮肉,声嘶力竭的叫喊立即响彻水牢,范仲南痛的脚背青筋炸出,脸色更加泛青发白。

    玄衣很和气:“范侍郎最好不要喊叫,血流的快可就疼了,到时候,可是你自己招来的苦果。”

    范仲南汗津津的翻起了白眼,整个人如同垂死的鱼一般吊在木桩上。陈翛将手套上沾的血擦净,手指将要触上腰间第三柄刀,范仲南哀求道:“不、不不,我都说,我一句都不会隐瞒的!陈相大人……”

    玄衣默默的抽出第三把细长的匕刃,这把刀是普通的刀,无甚异常,显然先前那般做派是用来吓唬人的。

    陈翛:“是谁指使你的?”

    胖子哆嗦了一下,一时间也揣度不出他这话下面涵盖着什么意思,只能试着找话坦白从宽。

    “李相家的公子,他应当不知此事。他、他那夜闯进我家,确实是想来救我,我还曾试探性的问过他话,他、他明显不知道这件事。”

    玄衣执着刀抵着他的下颌,挤出一丝循循善诱的意味:“那在大殿之上,为何不说实话?还是说,范侍郎本身并不确定自己是受谁指使,只是因为对方抛给你一些误导,你便索性将错就错下去。

    “只因你觉得,贪污一案由我亲审,半推半就给李相或许能在我手底下讨回一条命?范侍郎说的确实是实话,只不过,是别人想要你说的实话罢了。”

    范仲南鼻涕眼泪糊在一起:“我、我是贪了廊州钱款,可是那之后不久我就接了郦安来的文牒,说是上面念我功绩,擢升成京官了。我当然知道那些银子不能花,于是一起带了进去。头一年,有人常常遣书信告诉我怎么储钱,分批分量的存储支出,我就按照他的话来做了。

    “可是有一日,我跟手底下一个同僚吃酒,他喝的烂醉,我才知道,他也在跟我做同样的事。只是这几年上边已经不用我了,我自以为得了自由,就想筹些小钱回乡。可是、可是大理寺的王公不知道怎么晓得了我的底细,还暗访过我。

    “我当时怕啊,这件事要是出了纰漏,我头上的脑袋还能保的住吗?我、我想着王公平常就宿在大理寺,为人迂腐,也没什么朋友亲眷,就、就雇了人点了火,我、我当时真没想烧死他,只是想让他知难而退罢了……可谁知道,他真的被烧死了……

    烛芯炸了一下,范仲南一身鸡皮疙瘩全起来了,冲锋陷阵似的不要命往外蹦。他耳朵已经有些鸣了,但是还是能听到那人的声音。

    “你贸然动手,背后的人一定会查到你身上,所以大殿上,李家小儿说的刺客威胁,是真的?”

    “是。”范仲南点咬牙,“传出王公死讯的第二日,我就不敢出门了。外间传闻玄衣相想要接手这份陈年旧案,我更心惧。果真没过多久,我试着去把自己积的银子都取出来,想要辞官回乡的时候,那人就派了刺客到我床边上,他告诉我,说知道王公是我杀的,叫我不要再生事端,老老实实待着,说过几日就会派人跟我接头,助我离开郦安,回廊州,保住一条命。

    “再之后,就是昨夜,接头的人告诉我今早在三生坊,李相家的公子会亲自与我见面。我知道指使我的人不一定是李相,可是,我、我……”

    范仲南闷了声,他紧紧闭上眼,大抵觉得自己今天怕是讨不到活路了。却不想,那柄寒刀划过他的喉骨,极轻的一下,很快就离开了。

    “三年前,你在廊州贪图小利,不过因为你养母有疾。却不想一朝接下那样的差事,一辈子都受限郦安。你是有罪,却罪不至死,这水牢里,从不养冤魂。届时到了朝前,实话实说,或许只会被贬官,若是攀咬诬陷,这水牢,不妨再坐一回。”

    范仲南绝想不到自己能听到这句话,他魂没了一半,满心满肺的恐惧尽作尿液泄了出来,后背上被血粘的布皮相连,头皮也发麻。

    他颤声道:“大人,你这是饶我一命吗?”

    陈翛转身:“天道饶你。”

    “吱呀”一声,水牢的铁门被大开,周隶一身萧索,立在风中,见陈翛出来了,脸色似有些发白,便立即捧上了小小的鼻烟壶。陈翛接过,指套上的血渍将瓶身染污。

    浓重的混杂着血垢味道的荼芜香一股脑窜出来,十分刺鼻,周隶虽闻的多,此刻也不禁皱了皱眉。陈翛将其贴在鼻下嗅了片刻,额上凸起得青筋才缓缓退回皮肉里。

    徐尚书已经离开了,此刻偌大的碑石下就站着他们两个人。

    天光很亮,陈翛盯了那碑石片刻,沉默不语。

    周隶接过鼻烟壶,宽慰道:“近来琐事多,费神是常有的,大人不必思虑过度。”

    陈翛默默笑了,他是极少会笑的,笑起来也没什么真心。这几日无眠,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青黑,面上冒出了些许胡渣,让他看起来十分沧桑冷冽。

    “王公那边安置好了吗?”

    周隶应声:“属下几经周转,已在城南为他找了一处田舍,有暗卫看顾着,不会出事。不过,王公也托属下给大人带一句话。”

    陈翛抬眸,“什么话?”

    “王公说,将大人卷到这件事里他心中有愧。”

    陈翛淡笑了一声,“那老东西,心里除了查案子,还懂愧疚呢?他不过笃定我对这件事有兴趣,撺掇着我帮他查明真相罢了。”

    同朝为官这么多年,大理寺卿王公向来没什么朋友,在官场上也不懂人情世故,跟他呛嘴也是常有的,没想到,临了两人还能这么联手一次。陈翛罕见的温和了神色,“这老滑头倒是肯信我,胆子大的很。”

    周隶不语,半晌他看向水牢的方向,道:“大人是不预备动范仲南吧?王公虽未死,但蓄意纵火杀人也是一桩罪,他逃不掉。”

    “那火是从内室先烧起来的,外界点的火烧不出那么诡异的阵势,他做了孽,乍一听到王公之死,再加上有人刻意误导,必定会以为自己便是害人的肇事者。这世上,没什么罪能逃的脱,也没什么脏水,能泼一辈子。”

    周隶敛目,这或许是一部分原因,但另一部分原因呢?是为了什么人?

    皇帝明显是暗示玄衣,这桩案子就算跟李自清清白白八竿子打不着,做也要做出一些文章出来,可现在按照他的法子来,目的昭然若揭,那是要跟皇帝公然叫板了。

    只是为了公道吗?只是为了不让范仲南不背上无辜的罪吗?

    他想起昨日清晨的事。

    那时钟鼓报晓第一声震响了郦安,玄衣一夜无眠,他探到了消息,多日来的筹划只为今日一击必中。重重关卡下终于领到了兵,围住了三生坊。但那突然出现的小公子却打破了所有的计划,他是意料之外的人。那原没什么,再周密的计划下都会有意外,可是玄衣犹疑了,他放了一刻钟的时间给那个初出茅庐的幼虎。

    放了范仲南给不相干的人,一刻钟的时间,就意味着犯人会有千万个改口的机会,这样的蠢事,玄衣又怎会不知。

    周隶攥紧了衣袖,事情是在哪里出了差错?他睨着天色,瞧见走在前面身量高挑,面容俊逸的人,终是没忍住:“大人是在维护李家小公子吗?”

    走在前面的人停下了步伐,黑压压的影子压在甬道的地面上,他正欲脱下手上染了血的鲛绡手套,闻言停下了动作。

    周隶屏住一口气,心里明知陈翛不会说与他真话,可是还是问了出来。他不想他的神明会受到外界一切因素的玷污,他的主人,是为了大业而生的。

    玄衣垂目,日光扫下睫毛的影子,遮在鼻梁上。

    “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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