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她能真切地感受到,所谓的【死】。
但比起恐惧或是遗憾,她感受到的唯有一丝留恋。
那在她身上削肉剜骨、留下斑驳烧灼的阳光,熟悉的温暖翻涌上酸楚。
也许,在于这千年之久的挣扎,给遍体鳞伤的这副躯壳,一个早已不完整的终止符。
已经无所谓恨晚言早,甚至不知何时开始,连对如此结束的追索亦抛诸脑后。
……并不尽然。
她看向那伸向无垠的尽头。此处没有时间,没有余地,杳无人烟,唯有天地。
眨了眨眼,目之所及的一切在一片氤氲中逐渐描摹出彼岸的背影。
起初她以为那是火焰。
但那样的身姿,定然绝非一言蔽之。
那是炎火。是疾风。
是磐岩。是霞光。是静水。
是隐没黑暗中奏响的乐谱。
是翩然穿梭花簇中的蝴蝶。
是神殿前起舞而响起的铃音。
是彻夜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
是融入一呼一吸中的气息。是流入心脏的跳动。
是刀尖闪过的冷冽白光。是沿着刃锋滴落的鲜红血沫。
——那是太阳。
是高悬于空中的红日。
若不是相隔得够远,人类不会感恩其赐予温暖,而是毫无留情的烧灼。
可那个身影自始至终就这么形单影只,一人投入其中。踽踽独行,孑然一身。
啊……至此,她不由得落泪。
从看到那个身影的第一眼起,她早已无法抑制翻涌而上的悲伤。
她并非太过感伤,只是,若是连那个人都敛起,那至少她能为他哭出来。
哪怕到头来,这无非是她一厢情愿,聊以自.慰,连谈起亦皆无意义。
——你不必自责。
——我们一起的过去,会值得珍惜。
——试着去原谅自己吧。
——我们、想着彼此的话,多少能接受这样的自身。
她以为这是谁的梦,或是记忆。她不过是旁观者,到底无能为力。
可话末,她听到那个人呢喃二字。
——那是她的名字。
确确实实地。那个人在唤她。
即使她非常厌恶那个名字,讨厌到不愿听到别人以此叫她。
然而听到那个人如此唤她,她只感到翻涌上来的感谢与悲伤,满溢到快要心脏倾泄而出。
做的事错得离谱。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被接受谅解。
若是只有自己承受后果,她不会多说半字。可把周遭的人卷进来,尤其是她珍视的他们,她宁愿没有所谓的相遇初识。
……可一切到底没有假设。
发生了的事只有去面对。
哪怕咬紧牙关,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弱小与无力,也要燃起心中的炎火。
想到这,神见努力睁开双眼。竭尽全力地。
倾轧而下的黑暗逐渐裂开一起罅隙。微光自狭间钻入,逐渐撑开那罅隙,将光毫无保留地倾洒于她。
阳光挡在纸拉门外,光芒不会伤害她,却也没让温暖远离她。
下意识地想去动指尖,不过稍稍动了下,便传来反向将她的手裹住的力道。
神见迎着那轻握自己指节的方向抬眼,无需多想,映入眼帘的身影一如在她脑海中隐约可见的那般。炼狱杏寿郎坐在床边,榻榻米上的床铺将她裹住,他以身躯为她遮去外面的一切。
既有之于她而言致命的阳光,也有或许可触及到的余温。
那之后到底怎么收场的,她迷迷糊糊地只记得零星半点。
听到炼狱先生的声音,她悬着的心顿时放下。她想恳请炼狱先生保护玄弥,但最终被过重的伤堵得没能说清几个字。那位风柱最后没能找到确切的根据砍下她的头颅,而她央求玄弥摁下的满是藤花毒的项圈,最后也还是和之前一样只缠在她脖子上作为安全装置。
事情以错误开始,自当以闹剧结束。
她挣扎着起身,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伸手扶着好让她能起身。
一时间偌大的缄默横亘而下。神见不想就此与他隔绝。他可是炼狱先生啊,是甘愿为她背负多一份重任的炎柱,而时至今日,她仍无法不去想——与她相关的种种,之于他而言并没有必要背负在身。
终究,由炼狱先开口,仿佛将多少减轻沉默给她落下的重压。
“——你并不后悔。”
话音刚落,她咬紧下唇,即使咬出鲜血亦不肯松开半分。
他说中她此时的内心。而她恰恰比任何时候,都要讨厌还这么想着的自己。
努力扼制住翻涌上来的酸楚,她迫使自己抬头对上他的双眸,情愿这么说的自己就这样在那烈焰般的瞳中燃烧殆尽。
“我不是要证明什么。如果不是玄弥能暂时鬼化,我依旧什么都做不到、”
神见缓了缓呼吸,接续着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要从神经的最深处挑出字词才能组成话语。
“我无法原谅自己……明知这么做会违规,给炼狱先生带来不必要麻烦、但我真的、真的,更无法接受对玄弥坐视不管的自己……”
她抓紧衣摆,起身正襟危坐。
一如她最初跪在床上,向炼狱恳求他亲手杀了她那般。
“我所犯下的错,惩罚我一人足矣。我……”
恳求的话并没有说完,他坐在对面,声音轻了很多。
“我是该惩罚你在深夜出行,在没有人担保的情况下?”
听到这,神见将双手交叠在并拢的膝盖前,俯身,将额头抵在交叠的手背上。
然而话并没有说完,炼狱随之压低声线接着问。
“还是该责怪那名少年未能将你保护好?”
“这、这和玄弥无关,他拼了命守在我身边……”
看着她焦急到豁然起身解释,炼狱垂下眼睑,没有回应她的话,接续问道。
“抑或,是我该自责,到现在,我也没能让你有自觉去珍惜自身。”
“炼狱先生,不要这么说……”
这样的话,比任何落在她身上的斥责,都要令她难过。
但炼狱此话绝无假设的成分在。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向她坦言。
至少,唯有他们两人在一起时,能够坦然相对。就像他相信她那样,她亦将她的全部都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他。
“我指的并非身为鬼的自觉,当然,你得注意阳光之类足以危及你的所有。”
她停在原处,跌坐在地,凝望着听他逐字逐句呢喃。
“神见,你必须重视你自身。即使已然为鬼,你仍存于人世的这个存在,是值得你去珍惜的生命。”
句末,炼狱以微笑付之。但那隐隐有些说不清的苦涩。
“你确实犯下过错。而我,也无法回到过去。甚至哪怕能回到过去,也无法确定是否真的能阻止你堕入恶鬼之道。”
“请别这么说。能和炼狱先生相遇,甚至在一起,神见已经很满足。”
他随之回应的笑靥,带着晨曦般的温柔与暖意。
“正如我说过,即使会有被自己的弱小和无力击垮的时候、”
“也要燃起斗志咬紧牙关,向前迈进。绝不可让心中的火炎消失。”
神见一下子接过他的话,以坚定不移的口吻说完。
似乎觉得自己又一下子嚣张起来没一点自疚,她赶紧坐回去。
炼狱轻轻叹了一声。果然啊,她会这么在意犯错,几乎在于这事会牵扯到他。
或者,还有那位她不惜大半夜跑出去也要去帮忙的少年。
他伸手把她垂下的发丝往耳后拨了拨,希望借此能消解她的内疚与自责。
“诚然,你因违规犯了错。但这并非完全就是件坏事。”
“……诶?”
神见不解地看着他,听他耐心且沉稳地说。
“你是为了人类,为了同伴而努力,甚至不顾自身安危。与人的联系,对人的重视,足以证明你是站在人类这边的。不只是和我,你和更多的人产生羁绊,必定会让你得到更多认同与接受。”
她咬了咬下唇,这样得到承认的感觉,开心地她都快要掉眼泪。
看着她恢复到平常的元气满满,炼狱欣慰地点点头,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
她乖乖地坐着,感受他掌心摩挲过发丝头顶时传来的安心和温柔。
啊啊……像个小孩子一样不顾后果犯了错,结果最后她还是像小孩子那样撒娇。
可是,这样的自己,能不能稍微接受一下呢。
就像炼狱先生说她要学会珍惜自身,就像梦里那个人说尝试去原谅自己。
为了不辜负这些对她的重视和怜惜,她得再努力,再努力一些,才能有所回应不是。
“那、那个……炼狱先生……”
“怎么了,神见少女。”
“我……可以写封信给玄弥吗。”
炼狱给她摸摸头的动作没有停下,不如说他早就知道她会这么问。迟早的问题罢了。
神见低着头,像是乖乖认错的小猫小狗那样,乖乖地坐着。犹豫好一会,她才接续。
“我不会跟他来往了。但至少,告诉他不用担心我,我没事之类的。”
“你觉得我在生气吗。”
听到炼狱先生这么直接了断地问,神见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刚刚他一次提了三个该责备谁的问句,说实话神见真挺在意的。
她偷偷抬眼瞥了他一眼,恰好对上他俯瞰而来的温柔视线。
“那,能帮我给那位少年捎上一句话吗。”
“当然可以!炼狱先生尽管说!我去拿纸笔!”
心里只想着既然能被许可那就赶紧行动,神见说着便要去找纸和笔,怎料刚一起身手腕就被抓住。她回眸一看,炼狱先生正握住她的手。力道很轻,但满是不容她拒之的决意。
“请跟那名少年说,‘谢谢你’。”
“嗯、嗯?”
“——‘谢谢你,保护神见。’”
炼狱呢喃出的逐字逐句,都包裹在他倾洒而下的柔光中。
神见跌坐回去,举起过长的和服手袖把自己的脸挡住。
犯、犯规!炼狱先生这样才叫犯规好吗?!
“至于生气,我不否认。”
“诶?……唔。”
把袖子往下移了些,神见偷偷看过去,藏不住眼中里的委屈巴巴。
炼狱会意地点点头,敛起神情,此时的他无疑跃动着昭示自身意志的火炎。
“我希望我们之间的羁绊,能以你留下的印记昭示。”
神见没搞懂这句话到底是要她做什么。
直到她看见炼狱抬手搭在他浴衣的衣襟,略微施力便让衣襟顺着手臂垂下。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意欲为何,不住地摇摇头要阻止。
那边,炼狱将掌心搭在肩胛上,再次俯瞰过来时,眸中火焰燃烧决意。
“既昭示由我保护你,亦是你答应我会珍惜自己。”
神见很清楚他祈愿所在,但她一直坚信他是她的底线,是她不会以獠牙利爪伤害人类的最重要的约束。最初提出要稀血解决食.欲和补充体力,除了考虑到稀血的补充效果能抵一般的血数周甚至一个月之久,还因为她不想再给炼狱先生带来身体上的负担。
“本来作为担保人,就已接受为你提供血液补充这一项。”
她咬咬牙闭上双眼。可恶啊……她就该猜到,所谓的担保得做到这种程度。可是就是不甘心,很不甘心。如果她不是鬼,如果不用依赖这些。可是说得再多假设,都给不了摆在面前的现实一点点意义。
自指尖手背传来的热度令她的视线跟随而去。神见凝望着炼狱轻握著她的手,指腹掌沿伤带着的茧的粗糙感,呼应着他裹住她的手的力道,让她无比安心。
他说:“我想让你的身体里有我的血。”
约定好了。我们一起,挺起胸膛活下去。
最终,她迎着他眸中的柔光,那交织的火炎映照在她小小的身躯上。炼狱张开双手任由她钻入怀中,却也就此停下,没再用手碰触她半分。神见跪着往前挪了好些距离,他很随意地抬起双腿腾出足够的空间容纳她。
两人的身高差还是有的,她只能将掌心放在他肩上以此撑住身体。
因混乱而轻重不一的气息,随她把下颚抵在他肩胛时描摹着他的身躯。她停顿片刻,放在他肩上的指尖稍稍收紧。他能感受到她下定决心之际倾注的力道,微小却不容任何人质疑与动摇。
利齿埋入皮肉的那瞬间,炼狱会意地付之一笑。
萦绕在齿间的血腥与皮肉钻开的感觉,神见任由眼泪不争气滴落。
那天,她尝试去接纳自己,这个还不得不过分依赖他的存在。
她记不太清之后的事,太阳留下的烧伤需要一定的睡眠来恢复。
她只记得炼狱先生一直守着她,让她在身边安心地休息治愈伤口。
神见枕着炼狱的手臂,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放松地睡下。
像是认错后得到些许谅解的小孩,然而她实际上表现得,也和外表看到的那样,还只是个少女。
他很少会这样休息,全当是给自己一个放松的契机吧。
炼狱稍稍转头过去,凝望着神见安然睡下的恬静侧颜。
想着应该不会吵醒她,他伸出手将指腹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右眼角上。
自从第一次见到她被太阳灼烧开始,这里斑驳的伤痕就未曾完全消褪。
炼狱用指腹轻轻捏了捏自眼角往外延伸的伤疤。他睡在外侧,纸门外的阳光映照进来,刚好给了他足够的光看清那伤痕。
沿着那伤疤向外延伸的痕迹,他不由得感叹。
这……像是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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