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旧仇

小说:娇宠难却 作者:蜜丝年糕
    冬日的夜是极冷的,季柔裹了厚厚的斗篷走在赵谨克的身边,孟子方就走在她的右边。

    “听闻赵兄马上要去青州赴任?”孟子方似闲谈开口。

    “差不多就是季家与海家的亲事之后吧。”赵谨克的嗓音清冷,顿了顿,末尾又加了一句,“阿柔与我一同去。”

    孟子方闻言果然一默,然后冷嗤,“青州可不是什么太平富庶之地,你自己的脚跟都没立稳,怎可带着柔儿去同你一起受罪。”

    赵谨克哂然冷笑,在这夜里哈出了一股白气,反问,“难不成留在京城就太平了?”

    孟子方的神色阴骘,的确待在靖平侯府也未必快活,可带季柔去青州……孟子方始终觉得赵谨克这来得莫名其妙来的深情里有诈。

    “子方哥哥,我愿意和夫君一起去青州的。”季柔适时给赵谨克帮腔,转头看向孟子方,“夫君说,要带我去看外面的山川河流。”

    这两日,赵谨克带季柔在京城走街串巷,一面与她说了不少外面的精彩,只听得季柔心向往之。

    巧言令色。

    孟子方眸底划过冷嘲,低头对季柔却是柔软,道:“马上可就是年关了,柔儿去了青州,可不能来家里拜年了。”

    季柔的眼神一黯,想起王氏说的,即便她在京城,也是不能登门的。

    “不过——”孟子方的话锋一转,立马又道:“柔儿可不要忘了给家里寄书信,你子方哥哥我可等着柔儿从青州寄来的书信啊。”

    什么书信?痴人说梦。

    “到了。”赵谨克适时开口,也的确是到了昌安侯府的大门口,“有劳孟兄相送了,马车就在门外,孟兄留步。”

    孟子方也没拒绝,只唇角的讥诮显而易见,“那我便不送了,你们路上小心。”

    “柔儿,去了青州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受凉,不要生病,子方哥哥有空便来瞧你,嗯?”

    孟子方的笑意温和,临了睨了赵谨克一眼,故意抬手像赵谨克白日那样,宠溺地轻轻点了下季柔的额头。

    “外头风大,快上车吧。”

    赵谨克的脸色霎时结了霜,一把揽着季柔,不着痕迹地推着将她塞进了车里,重重放下车帘。转过头,却又不见半分异样,淡淡道:

    “老话说得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孟兄以为如何?”

    孟子方勾了下唇角,桃花眸中的波光意味深长,“命里有时终须有,老祖宗的话,自然甚有道理。”

    “可惜这世上从不少痴心妄想之徒,道是良言难劝该死之人。”赵谨克笑了一声不再多言,最后落在孟子方身上那轻飘飘的一眼却叫人不寒而栗,“孟兄,保重。”

    车轮滚动,挂着靖平侯府牌子马车缓缓离开,孟子方冷眼瞧着马车从身前过去,面上的笑意幽凉,似是挂上了一张面具。

    “赵兄!”孟子方忽然同马车扬声呼喊:“咱们来日方长!”

    ……

    马车穿过长街,季柔同赵谨克踏着月色回府,抬头看天幕星月闪耀。

    “看这天象,明日当是个好天气,我带你去游湖垂钓,让船老大做河鲜给你尝尝。”

    赵谨克同季柔随口聊着明日的安排,信步绕过影壁甫一抬头,便见着庭院里有个婆子领着丫鬟在庭院里候着,见着赵谨克与季柔进门,行了一礼,恭敬道:“夫人请少爷过去。”

    季柔瞧着那婆子,就是那日递烫茶给她的人,站在那里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叫人心里发凉。

    季柔不由得拽紧了赵谨克的袖子。

    “先回吧。”

    赵谨克倒是面色平常,轻轻拍了拍季柔的手,吩咐下人送季柔回房,转回头来,神色喜怒难辨。

    “母亲在哪儿?”

    婆子低头恭顺道:“祠堂。”

    夜里的靖平侯府也是华灯璀璨的,仿佛能照亮每一寸黑暗。哪怕曾经深恶痛绝过这个地方,可到底前世他仍不曾离开过。只有这府中的院子,才留着季柔最后的痕迹。躺在那张床上,才能骗自己季柔还在身边。

    “少爷。”

    门外的下人低头行礼,赵谨克抬头望向那庄严肃穆的门楣。

    季柔去后,曾有几十年,他一步不曾踏足过这里,也不曾将季柔的牌位送进这满是赵姓族人的地方。

    曾有人拿赵氏宗族绊住了他多少次,他就有多恨这里,也多恨他自己。

    祠堂里的灯火更亮,韩氏面朝着那列列祖宗牌位,听着赵谨克进来亦不曾转身,只是道:

    “跪下。”

    赵谨克依言,衣摆一掀跪在韩氏身边的蒲团上。

    “你这两日,都带着季氏那个小妖精去哪儿了?”

    韩氏幽抑的声音从身旁传来,赵谨克的眉心不由一皱,道:

    “母亲,她是赵家明媒正娶的媳妇,是儿子的正妻,还望慎言。”

    “你还要保她!”韩氏猛地转过身来,“我倒是没有想到,季氏竟然送了这么一个狐狸精过来,连房都还未圆你就将你迷得昏头转向,回个门竟让你在昌安侯府待了整整一日!你是要全京城都看我们赵家的笑话吗!”

    “你大姐姐也真是算错了,早知季氏这般狐媚功夫,当初就不该同意这门亲事!”

    “母亲!”赵谨克忍不住低喝了一声,“阿柔心地纯良,你不该这样侮辱她!”

    仇恨,诋毁,诽谤,无论季柔做了什么,似乎都会被恶意曲解。他们从来不曾了解过季柔,又或许他们其实已太过了解,才会这样一次次肆无忌惮。

    “她心地纯良?”韩氏伸手朝外指,愤怒又癫狂,“他们季氏满门,有纯良的人吗?你忘了当年在普州我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了?你忘了你大伯父大伯母是怎么死的,你曾祖父又是被谁气得当朝吐血而亡!”

    提起靖平侯府这段抹不去的坎坷,赵谨克不由一默,赵季两府的血海深仇便是这样一步步累积直到回天无力的,他也曾一样被蒙蔽了双眼纠缠在仇恨里无法自拔,

    但——

    “冤冤相报,于季家看来,当年又何尝不是我们赵家害得他们罢官夺爵家破人亡的。”

    明明都是开国的肱骨,只因政见党派相左,落得个不死不休的境地。追根溯源,谁之过?镜花水月一场空罢了。

    很久以前他也不明白这些道理,是季柔的死,是那几十年反复拉锯的痛,他彻底领悟。

    “放肆!”

    韩氏忍不住狠狠一个巴掌落在赵谨克的脸上,“你这个不孝的逆子,你是被迷了心窍了吗?竟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你看看……”韩氏回身指着那一列列牌位,“赵家的列祖列宗都看着你呢!”

    赵谨克抬头,烛光照应下那一尊尊牌位无声肃穆,似有一种无形的威压,赵家百年士族名门,多少先贤名士呕心沥血,才有今日的赵氏门庭,才有今日的赵谨克。

    仅他们能从普州不毛之地回来,便是大房一脉用鲜血铺的路,可因这一切,他们赵家就该去折磨一个被迫嫁过来的季氏女儿吗?

    多可笑。

    哪怕季柔死了,昌安侯府还是昌安侯府,季氏就会因此覆灭吗?

    他们赵家的血海深仇难道就报在了一个季柔身上?

    “赵家的那十年,是季申给的,血海深仇,也是季申做的。季申能从一介布衣到四朝元老,早已断绝了人情,他既将季柔嫁了过来,已是不在乎季柔的死活。纵使季柔身死也绝动摇不了季申分毫。”

    赵谨克嗓音古井无波,明明还是少年的面容,可眼里却忽然沉淀了几十年的沧桑。

    季柔的心里从来没有恨,那份清澈该是他用生命去守护的。在旁人眼中他或许离经叛道背弃了整个赵家,可重活这一世,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他自己分得明白。

    “母亲若是想报仇,动季柔无用。季申最在意的,从来只有他自己而已。但若是泄愤……”

    赵谨克转眼看向韩氏,“儿子不会同意的。”

    明明是很寻常的语气,却仿佛有千钧的威压,韩氏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那一刻好像换了一个人。

    那种深沉隐晦压迫,只有在当年觐见先帝时见到过。

    韩氏忍不住后退一步,哀戚道:“你难道不知,因为季氏你当年险些生不下来……”

    韩氏是在贬谪的途中怀的身孕,生他之时险些一尸两命,又因为普州日子艰苦在产后落下毛病,从此不能再生养,这才后来又有了庶子庶女,始终是韩氏心里的恨。

    “为了养你们,我的手在冬天的水里都泡烂了,如今连根绣花针都捏不住……”

    她也曾是京城里的天之骄女呀,也曾弹琴赋诗,烹茶调香,可那被十年风霜磋磨了的肌肤,还如何让她在昔日的姐妹面前昂首挺胸?哪怕身加诰命又如何?

    “母亲!”赵谨克倏地站起身来,这般伎俩何其熟悉,只是当年就已经在他的身上用烂了。

    “儿子还是母亲的儿子,该尽的孝道儿子一样不敢忘。我知道母亲不喜季柔,今后自也不会让季柔到母亲面前惹眼。一个月后儿子会带着她一起去青州赴任,自此山水相隔,母亲不见便不会心烦。”

    “都是儿子忤逆,母亲若是有怨有恨,”赵谨克伸手,取了香案上供的家法双手朝韩氏奉上,“便都朝儿子来吧。”

    他是儿子,也是丈夫,倘若终究不能两全,便都由他一人抗下吧。

    “你!”

    韩氏的眸光一颤。

    祠堂的烛火熊熊跳跃,似是燃不尽的业火。夜幕深重静默,化不开的离恨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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