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本元命灯

    江家祖宅位于灵州东南边境一个叫作铁衣镇的小镇上。

    虽然铁衣镇这名字听起来总叫人联想到什么“朔气传金柝, 寒光照铁衣”之类的诗句,很有些行伍杀伐之气,但其实铁衣镇是个有着江南水乡式小桥流水、渔歌唱晚的地方。

    据说铁衣镇本名唤作彩云镇, 只是因为江家先祖出身行伍, 在此建立江家祖宅后, 才将其改名为“铁衣镇。”

    姜虞跟随眉山夫人来到铁衣镇已有三日。

    众人来到铁衣镇的第一个夜晚,眉山夫人便将江玄送入江家祖宅,交由驻守在此地的江家长老诊治。其余人等则跟随眉山夫人入住了江家名下的驿站,养伤的养伤,疗毒的疗毒,调整心态的调整心态。

    当然, 需要调整心态的主要是空空如也小和尚。

    那夜在游仙村中, 众人受三恶道魔眼影响,开启了互相伤害模式,其中犹以江玄三人的互砍为甚。

    空空如也虽然被江玄打中一枪,被叶应许刺了两剑, 但他也回了二人一降魔杵, 甚至差点把叶应许手打折。

    为此, 空空如也清醒后甚为自责。

    想他一个吃斋念佛的小和尚,生平连蚊子都不曾打死过半只,而今一出手竟险些打死人。

    江小师兄更是被他打到重伤吐血,送入祖宅医治了三天也没有好转。

    虽然出手伤人非他本意,他也是受了三恶道魔眼的蛊惑。

    可正是如此,空空如也才愈觉心下难安, 悔恨自己修佛多年,心志居然还是如此不坚定,居然轻易就被这些扰人心志的东西蛊惑了神识。

    他心中难以平静,唯有日夜诵念佛经方能寻到一丝安宁,这可就苦了住在他隔壁的姜虞。

    这日天刚蒙蒙亮,姜虞就听到隔壁传来空空如也低声诵念佛经的声音,因为声音小,所以除了隐隐约约听到“嘛咪嘛咪吽”之类的声音,根本听不清到底念的是什么。

    但也正因为声音不够小,所以听起来简直跟蚊子的嗡嗡声有得一拼。

    姜虞“啊”了一声,双手勾住软枕两端堵住耳朵,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了几圈,终是没能抵过空空如也的魔音绕耳。

    她垂头丧气地爬起来,两眼空虚,深深叹了口气。

    “唉。”

    姜虞干脆利落地换了身衣服,打开门径直朝驿站后山走去——横竖睡是睡不成了,不如去找眉山夫人的那班女弟子一起练功。

    铁衣镇是江家发源之地,虽然江家日渐壮大后搬离了此地,只将祖宅和祖坟留在铁衣镇,但是江家长老卸任退隐之后,多半会回到铁衣镇隐居养老,并且每年江家都会从本家弟子中选出一批天资优秀的弟子,送入铁衣镇“进修”。

    江家驿站后山就是一处由人力打造出来的洞天福地,名唤“三垣洞天”,其中又分为三个小洞天,分别为:太微垣、紫微垣、天市垣,内□□有二十八个以星宿之名命名的道场,以供不同修为的江氏弟子练功所需。

    眉山夫人手下的那般女弟子个个年纪轻轻,修为了得,练起功来极为刻苦,说是头悬梁,锥刺股,废寝忘食也不为过。

    经历游仙村一事,姜虞越发体会到自己有本事的重要性。

    因此刚能下地走路,便跑去同眉山夫人的弟子一起练功,这两日来几乎是一睁眼就去了道场,等到闭眼时已是深夜。

    高强度的修炼也让她得以暂且将江玄的事情抛诸脑后。

    莫名地,姜虞忽然有些害怕见到江玄。

    虽然她不是促成龙女相思最终魂飞魄散的罪魁祸首,可若不是她最后定住龙珠恶魄的灵台,短暂地分散了恶魄的注意力,龙女相思的残魂也不会那么容易被眉山夫人击溃。

    “唉。”

    午休时分,姜虞坐在斗宿道场的莲花池旁,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叹气。

    她坐在圆月廊桥的朱漆阑干上,屈膝斜坐,双手托腮,望着池中的田田碧叶,脑海中闪过的却是龙女相思和小奉仙在游仙村中相处的点点滴滴。

    那夜她以道法侵入恶魄的灵台神识,镌刻在恶魄最深处的就是这些旧日光影。

    她看到小奉仙顶着烈日给在田中劳作的相思送水,看到小奉仙给手腕扭伤的相思剥龙眼,看到相思为小奉仙量体裁衣,教小奉仙读书写字……

    她才终于深深体会到龙女相思与小奉仙,或者说龙女相思与江玄之间难以磨灭的母子亲情。

    姜虞也曾设想,若自己是江玄,该如何面对害得自己与血亲生生分离,却又对自己有养育救命之恩的龙女相思?

    思来想去,发现竟然没个破局之法。

    江玄永远无法像眉山夫人那样将龙女相思视为仇敌,而眉山夫人也永远无法真正站在儿子的角度体谅他对龙女相思的眷恋。

    这是一个死结,横亘在母子二人间永远的死结。

    更何况,这几日姜虞在铁衣镇上打听消息,还听到一些出乎她意料的传言。

    传说江家少主自小拜入不归寺高僧门下,修习佛法,直至十岁那年才回归江家,跟随父亲江小楼一起护送小未婚妻回冬藏仙府避难。

    途中遭遇太阴宫妖人偷袭,和小未婚妻一起落入太阴宫手中,经历九死一生,最终逃了出来。后来便被眉山夫人送回江家祖宅,对外的名义是受了重伤,根骨有损,请江家长老出手帮忙治疗调理。

    那之后不到半年,江小楼外出云游,自此失去音信。

    又过了两年,江小楼身亡的消息终于传回江家,灵州江氏上下,举族震荡。

    就在那段混乱的时期中,江家少主以十三之龄,修得金丹之身的消息席卷了整个铁衣镇。

    驻守铁衣镇的江家长老大为震惊,为了平息江家内部动荡的局面,安稳人心,遂力排众议,将这位鲜少在族人面前露面的少年合力拱上了少主之位。

    而当年江家长老欲接江玄出祖宅,却遭到眉山夫人激烈的反对。

    这一点令姜虞大惑不解。

    就算江玄是顶替了哥哥身份的“冒牌货”,可再怎么样也是眉山夫人与江小楼的亲生骨血,眉山夫人身为江家主母,怎么会反对自己的孩子当少主?

    除非……

    母子二人之间的嫌隙远远不仅于此。

    江玄被送回江家祖宅的时机如此之巧,正好便是小江玄从不归寺回到塞上江南,跟随父亲护送小未婚妻回冬藏仙府的那年。

    莫非真正的江玄正是死于那年被掳到太阴宫的乱战中,而小变态江玄也是在那一年被江家人寻到,送回江家?

    姜虞想到这里,不禁抬手敲了敲脑壳,再度叹气。

    为什么她继承了原主的修为,却没有继承她的记忆呢?

    在黑水城水牢中,西门闻香前辈曾说“她”缺了一魄,故此才会失去小时候的记忆。

    那么“她”失去的那一魄究竟去了哪里?

    西门闻香曾暗示她,让她要小心问雪夫人,难道她失去的那一魄,竟是在问雪夫人手中吗?

    “姜二小姐——”

    姜虞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她收敛了思绪,换上笑脸,转过头去,乖巧地唤了一声:“阿瑛姑姑。”

    阿瑛提着裙子,从廊桥下缓缓拾阶而上,对姜虞道:“姜二小姐,夫人请你过去一起用午膳。今晨祖宅里传出消息,说是少主终于醒了……”

    姜虞听到这里,一下子从阑干上跳了下来,没留神扯到脚后跟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

    “嘶嘶……阿瑛姑姑,你说什么?”

    阿瑛瞧她这副急迫关切的模样,看出她这两日虽是看起来云淡风轻,实则心中还是牵挂少主的安危,不由掩唇笑道:“姜二小姐不要着急,请随阿瑛来,我路上再慢慢与你细说。”

    姜虞点了点头,弯腰捞起手边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跟在阿瑛身旁,出了斗宿道场。

    江家祖宅对于灵州江氏而言,乃是根基般的存在,其意义不可谓不重大。

    能够镇守祖宅的人,那可都是江氏中的大佬级人物。在这一群大佬中,还有一位大佬中的大佬,修为成谜,辈分崇高。

    高到什么地步呢?

    反正阿瑛和姜虞说了半天,就没解释清楚他的辈分,最后只好无奈道,反正这一辈江氏弟子皆唤这位长辈为“太太太叔公”。

    “太太太叔公?”

    姜虞掰着指头数了数这辈分,嗯,愣是没数清楚,她差点怀疑自己不仅伤了脚,连脑子也伤了。

    阿瑛点头道:“嗯,没错。夫人这次送少主回祖宅,就是恳请这位太太太叔公出手为少主治伤。”

    姜虞道:“我猜江玄真正的严重的并非皮肉之伤,而是心魔,对吗?”

    阿瑛道:“正是。心魔一旦滋生,断难根除。少主修成金丹之后,这几年一直刻意压制修为,不敢再度进阶,便是因为这心魔之扰。心魔不断,冒然进阶,后果只会愈演愈烈。”

    姜虞心忖:难怪外界皆传江家少主少年英才,天资纵横,可年纪愈长,竟愈发平庸,甚至有人耻笑他是“灵州伤仲永”,原来却是这个原因。

    话说着,已到了用饭的花厅前。

    花厅南侧是一片人力挖凿的湖泊。

    正是正午时分,艳阳高照,清风徐徐,湖面上涟漪阵阵,金波粼粼。

    眉山夫人命人将朝南的窗子全开了,在南窗下摆了一张八仙桌。姜虞绕过屏风,正好看到眉山夫人坐在桌旁,满脸慈爱地朝她招了招手。

    “阿虞,过来。”

    姜虞走过去坐下,婢女们便端上漱口的茶水,净手的铜匜和铜洗。

    姜虞漱口净手,陪眉山夫人用过午膳,眉山便命人撤下席面,摆上棋盘和茶具,对着湖光水色,与姜虞下棋饮茶。

    眉山夫人摒退了婢女,下棋也下得漫不经心,频频忘记落子,姜虞看出眉山夫人有话想对自己说。

    可她不说,自己也不好开口询问。

    姜虞一时间可谓是心焦如焚,坐立难安。

    一局下罢,眉山夫人忽然懒懒地丢开棋子,转头看向窗外湖景,道:“阿虞,思余醒了。”

    姜虞道:“我知道,来时路上,阿瑛姑姑已经同我说过了。”

    眉山夫人愁眉不展,沉默许久,才道:“阿虞,他……他这回必是怨极了我,我若此刻去看他,只怕更要伤了母子情分。阿虞,你可否代婶婶去瞧瞧他的伤势,顺便把这个还给他。”

    姜虞垂眸一看,只见眉山夫人掌中灵光一闪,三点幽蓝命火悬浮其上,正是江玄的本元命灯。

    姜虞有些无措地想道:如此重要的东西,眉山夫人不亲自还给江玄,反而托她转交,她对自己这么放心的吗?

    她难道不怕自己对江玄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眉山夫人轻轻牵过姜虞的手,拢住三点本元命火,如同呵护珍宝,轻柔又慎重地放入她手中。

    姜虞双手拢住那盏本元命灯,郑重地点头道:“湄婶婶你放心,我会好好同江玄说的。”

    从眉山夫人那里出来,姜虞便在阿瑛的陪伴下前往江家祖宅。

    江家祖宅与江家驿站隔了三条街,姜虞坐在凉轿上,但见沿途的街景繁荣,风光如画,忽地,转过一处街角,姜虞听到不远处有人吆喝:“龙眼,新鲜的龙眼呦,今早才从树上摘下的。又大又圆,核小味甜,汁水丰沛,快来看一看哦……”

    姜虞心中一动,对抬轿的轿夫道:“去卖龙眼的那边看看。”

    ……

    轿夫领命,健步如飞,追上卖龙眼的脚夫。姜虞下轿一看,见那脚夫的吆喝果然不虚,这龙眼的确颗颗硕大饱满,便从街边的商铺里买了只竹篮过来,装了满满一篮子。

    她抱着满满一篮龙眼进了江家祖宅。

    江家祖宅是典型的江南园林,占地极广,园林嵌套,建筑布局精巧却又不显小气。

    姜虞跟着领路的江家弟子沿着游廊绕了许久,才来到江玄养伤的院子。

    那弟子道:“此处是太太太叔公的住处,我等不方便进入,还请姜二小姐自己进去吧。”

    姜虞从那小弟子手中抱过龙眼,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她原以为既是院子,应该不会太大,谁知进门后望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游廊和分叉众多的小路,这才傻了眼。

    这叫院子吗?

    这叫园子好嘛?!

    她这一篮子龙眼全是果子,重量那可是一点没掺水分,姜虞双手抱着走了一会,就觉得手臂酸得不行。

    于是只能改为提着。

    再提着走了一段路,两条手臂酸得几乎要废了。

    姜虞这才知道后悔,早知道不买那么多了。买这么多干嘛,那小变态就一张嘴,一个肚子,吃得下那么多吗?

    再说了,这玩意儿它吃多了上火啊。

    “路况”复杂,加上没人带路,姜虞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自己迷路了。

    她走得满头是汗,累得很,也晒得很,受伤的那只脚更是痛得很。

    姜虞实在是走不动了,只好在湖堤边上停下,举起袖子扇了扇风,口中嘟囔:“做人真地不能太厚道,不然回头累的都是自己。我就是对那个小变态太厚道了……”

    “唉呦!”

    正叨叨着,姜虞忽觉有什么东西砸在她后脑勺上。

    她转过身,只见地面上一颗青枣正滴溜溜地滚来滚去,而拿枣子砸她的罪魁祸首身披一领玄青外袍,正坐在湖堤旁的凉亭中抱臂看她,脸上满是不屑。

    “说你笨你还就喘上了,这么点大地方你都能迷路?”

    姜虞现如今有人撑腰,哪里还会任由江玄嘲讽,闻言立刻反唇相讥:“你有本事,你有本事去了冬藏仙府也不要迷路啊。”

    安贫乐道门中,以冬藏仙府最为财大气粗,占地最广。

    广到什么程度呢?

    据说有弟子入门后在其中住了几年,愣是没把所有上课的书院、书轩逛完过。

    作者有话要说:姜虞:你有本事哔哔,你有本事到我家去也不要迷路啊!!!

    冬藏仙府有多大?嗯,差不多就是大学城那么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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