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山夫人听到江玄语气如此平和温柔, 反而心中生寒。
她对这个孩子再了解不过,越是平静,便代表他对某件事情越是势在必得。
还有, 他口称自己为“不死不伤的怪物”, 还说百年之后要自我了结与阿虞同去,这句话亦令眉山夫人痛心不已。
当年两个孩子在滨死之际回到眉山禁地, 不等眉山夫人想出方法救人,两个儿子便都溘然长逝。
眉山夫人伤心欲绝,几欲随其同去, 是丈夫江小楼将她拦了下来, 说他有办法, 他要用禁术“太阴炼形”复活两个孩子。
那时江小楼手上的秽土分量不够,勉强只够一人使用。遵照长子临终前先救弟弟的嘱托, 他将大半秽土都用在了次子身上。
禁术启用之后,江小楼离开了眉山禁地,继续云游寻找秽土, 此一去,便再无音讯,一直到三年后, 才传回他渡劫失败,暴亡于荒野的死讯。
在等待丈夫归来的这段时日里,眉山夫人对于这个传说中禁术本是不抱任何希望的。
毕竟这种东西虚无缥缈,自古以来,便几乎未曾听说过有任何人成功过。
虽是不抱希望, 可眉山夫人始终怀着一腔痴念,守在两个孩子身旁,直到某一日黎明半睡半醒间,听到棺材中传出异样的响动。
眉山夫人迅速惊醒,奔过去推开棺材,看到并排而卧的两个孩子里,有一个睫羽轻颤,慢慢睁开双眼,迷茫地望向她,嘶哑道:“渴……”
泪水夺眶而出,眉山夫人用手捂着唇,努力不让哭泣声逸出来,哭着跑去拿了一壶清水,可是等她回到密室中,却发现率先复活的小儿子不见了。
眉山夫人心中一惊,又不敢惊动旁人,只能散开灵识,在密室周围寻找。
她很快就在密室后面的山林里找到了小儿子,那时他正蹲在地上,手里抓着只被他咬死的野兔子,嘴凑到兔子颈间的伤口上咕噜噜喝血。
他听见脚步声后,立即停下,机敏地抬起头,警惕地望向眉山夫人,双唇附近染满了血,配上他雪白的肌肤和乌黑的瞳眸,活脱脱便似一只修罗恶鬼。
眉山夫人看得心惊肉跳,费了些功夫才将这孩子捉回密室中。
因为发现他意识不清,似乎只凭一股兽/性本能在行动,眉山夫人不敢再把他和长子的尸体关在一个屋子里,怕他狂性大发,损毁长子的遗体。
她寸步不离,亲力亲为地看顾了这个孩子整整一个月,他才日渐恢复正常,不再饮食生肉生血。
因为有了成功的先例,在这段日子里,眉山夫人一直怀揣着最后一点希望,希望长子也能复活过来,可是一直等到禁术失效,等到防腐的秘药都再也无法维持长子的尸体,眉山夫人都没有等到长子醒来。
她最后的希望,彻底落空。
秽土不够,便不足以将两个孩子都复活,这便是不争的事实。
眉山夫人再度心碎,久候丈夫不归,她不得不面对现实——接受长子的死亡,为次子安排后路。
她多方权衡,最后没有公布当年诞下的是双生子这一消息,而是让小儿子顶替了长子的身份。
虽然明面上的原因,是为了避免西门家的人查到当年西门家弟子在嘲风谷附近被屠杀的惨案,为小儿子遮掩,但实际上,她心中还有一个更隐秘的、不可言说的原因。
这个原因如此不堪,不堪到眉山夫人自己都不敢细想——或许她更希望复活的是长子,她隐隐总觉得命运不公。为何两个孩子身上都用了秽土,不过是因为小儿子身上用得更多一点,为什么不能两个人一起复活?
是不是弟弟抢了哥哥复活的气运?
眉山夫人知道身为人母,自己这样的想法很不应该,可她控制不住自己。
而且小儿子刚复活那段时日里,那种茹毛饮血,恶鬼一般的状态也着实吓到了她,令她心中隐隐总是怀着一层隔阂。
更不要提小儿子对将他抱走的龙女相思百般的维护,更是叫眉山夫人心痛又愤怒。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母子二人的关系一降再降,到得今日,已经连最后一丝温情都难找回了。
少年望进妇人眸底,自嘲地笑了笑,有些凄凉地问道:“母亲,我这个儿子在你心中,便当真如此不堪吗?”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希望,活过来的不是我。”
五指蜷起,紧握成拳。
眉山夫人撇开脸,避开儿子的直视,道:“这桩婚事作罢,你……”
江玄低低笑了起来,愈笑愈大声,笑出了眼泪。
他略一低头,轻轻拭掉眼角的湿意,道:“今天本是如此高兴的日子,母亲一定要这样泼儿子冷水吗?”
“母亲说退婚便退婚,可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可有问过阿虞心中究竟是何想法?”
眉山夫人抿唇不语。
江玄逼问道:“如果我不同意,母亲是不是还要继续用本元命灯挟制我呢?”
眉山夫人还是沉默。
江玄便也不再说话了。
母子二人相对而坐,屋中烛火温暖,却驱不散二人心中的阴霾。
噼啪——
桌上的油灯蓦地爆了一朵烛花。
江玄开口道:“好罢,母亲做下的决定,我从来都改变不了。就如您所言,这龙鳞婚契本来也不属于我,那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物归原主。但是,您既然决意要驳了这门婚事,那至少,该给儿子我一点补偿。”
眉山夫人睫羽微颤,语声凝涩:“你想要什么做补偿?”
江玄朝眉山夫人伸出手:“我要自由,请母亲把本元命灯还给我。”
这东西,早在一年前眉山夫人便曾转托姜虞归还,只是江玄当时在和她闹脾气,不肯收回。
现下听到他主动提起,眉山夫人心中不禁微微松了一口气。
毕竟退婚一事,她对他确有愧意,而他既然主动索回本元命灯,也就代表不会再在此事上头纠缠。
眉山夫人手掌一翻,掌心上虚空悬浮三点幽蓝灵火。掌心轻轻一掀,那三点幽蓝灵火便朝江玄飞了过去。
江氏伸手一拢,将三点命火拢在手里,起身告辞:“母亲,儿子退下了。”
眉山夫人摆了摆手。
江玄走出眉山夫人的住处,沿着黑暗的游廊往四合居走。
夜风吹拂,吹得游廊两边挂着的灯笼轻轻晃动,廊内的灯影也如水中荇草一般晃来晃去,落在少年孤拔落寞的背影上,折射出光怪陆离的光影。
“哈哈哈……”
“哈哈哈哈……”
少年低声发笑,忽而觉得脸上微凉,抬手一摸,才发现不知何时,他脸上已满是泪痕。
什么天理伦常,什么母子温情……假的!
全都是假的!
她从来没有问过他一句,他到底想要什么。
她只想要自己扮演她那个乖乖长子,或者换句话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宁愿当初救回的就是大儿子。
少年走到一处漏窗下,停下了脚步。
烛光从红色的灯笼纸透出来,化为淡红的光影落在少年侧脸。
少年牙关紧咬,下颌拐角处突起狰狞的骨骼形状,低声道:“没有人可以把阿虞从我身边夺走,没有!”
“母亲,您不要怪我……”
要怪就怪您自己太狠心,又太轻信于人了。
第二日。
姜虞一早醒来,打开门,便见江玄坐在门前的美人靠上,正百无聊赖地用一盘小鱼干在逗十三郎。
十三郎想吃小鱼干,可每次那小鱼干到了嘴边,又“咻——”地一下飞走了,急得它屁股直扭,嗷嗷直叫。
江玄听见开门声,便回过头,冲姜虞一笑,唤道:“阿虞。”
说着放下碟子,几步走到她面前,先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忽然拿出一条吊坠,不由分说就给她戴上了。
姜虞低头托起那枚吊坠,发现那吊坠是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盒子表面泛着珍珠白的莹润光泽,那材质、手感,瞧着非常像白龙鳞。
江玄解释道:“这是五蕴鳞甲,送给你。”
“五蕴鳞甲?”
姜虞想起来了,之前在游仙村中与小和尚空空如也结伴而行,空空如也似乎问过江玄,他十五岁那年进入无妄海秘境,是否真地如传言中所说,得到了四海龙君遗留下的五蕴鳞甲。
当时江玄一笑置之,说那不过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东西,姜虞便也没有放在心上,想不到竟是真的。
“为什么突然把这东西送我……”
江玄按住她双肩,推着她往用膳的花厅方向走,边走边道:“这五蕴鳞甲里装了很重要的东西,放在我身边不安全,所以交给你保管。”
姜虞满头黑线,骗鬼呢吧,放在她身边就更安全了?
“你认真的?”
江玄道:“毕竟你现在是金丹期修士了,我的修为确实不如你。”
说到修为这点姜虞便觉得心痛,情绪也不由变得低落起来。
江玄当初被方如是逼着剖丹,本来对功体的损害就极大,后来又急功近利,吞噬了妖丹,更是坏了根基,便是他天资过人,想再从头修起,也没有原来那般容易了。
江玄见此,又说了好多话来逗她,好不容易才逗得少女重新露出笑颜。
二人一道用过早膳,江玄便送她去了百香园。
姜玉善早已带领众弟子整装待发,一番寒暄告别后,姜虞便跟随冬藏仙府的人一起离开了灵州。
临行前,江玄附在她耳边悄声道,很快便会带人去冬藏仙府找问雪夫人商议婚事。
姜虞听完脸上一红,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同时心中又不觉有几分甜蜜,瞥了江玄一眼,轻轻颔首。
等送走了姜虞,江玄才转回江氏府邸。
眉山夫人在府中的居所也叫眉山小筑,此刻,眉山小筑外头围满了家主亲卫,一座彩光流璀的封印法阵将整座院子笼罩起来,阻挡了眉山夫人外出的脚步。
眉山夫人站在大门后,望着将眉山小筑围得水泄不通的亲卫弟子,愤怒道:“是谁下令命你们围住此处的?快将法阵撤去!”
众弟子听若未闻,站着不动。
过了会,人群忽然微微往两侧分开,从中让出一条细长的道路来。
那黄衣金冠的少年踏着稳健的步伐,慢慢走到眉山小筑门下,躬身一拜,恭敬地请安:“母亲。”
眉山夫人脸色煞白:“你要囚禁我?”
少年直起身,摸了摸左手大拇指上那枚黑沉沉的、象征家主权力的家主铁环,笑得很是乖巧。
“儿子怎么敢囚禁母亲?是母亲您病了,为了您的安危着想,儿子想请您留在家中好好养病,这些人,都是儿子特地派遣来保护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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