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歌伎不知火起舞之时灯火连缀,堪称一绝,若是月华过盛,反倒不美。是以多年来她皆于新月之夜献舞,而今提前几日,却也没什么大碍。
杏原城主于游船上设宴,摆明了是想与阴阳头独处。船上那么点大的地方,塞下一席已是不易,最终上了那只船的便仅有城主与贺茂夫妻。
随行人员则只得在一旁的船上干瞪眼。
那厢宾主尽欢,其乐融融,隔船相望的另一席却沉默得诡异。
代杏原城主作陪的属下连连赔笑,可从上了船开始便没什么人搭理他。饶是他再舌灿莲花,也经不住京中来的大人们这般难缠。
纵是在容发上施了障眼法,安倍晴明周身气度亦是不凡,看着应当是位殿上人。他始终低头品酒,不曾抬头,旁人也就无从看见他双目失神,神情呆滞。
贺茂夫人……他捏着酒盏的指骨紧了紧,指节泛白。
事实上,其他人的表现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深知家主不近女色的贺茂族人暂且按下不表,付丧神的反应则是一个赛一个地反常。
一天到晚将斗篷拉得严严实实的今剑难得一语不发,抱着樱饼埋头啃个不停。安倍府上的人都知道他喜欢那些甜腻腻的玩意儿,所以随行的家仆总会备着。他孩童身量,胃口不大,一般吃一两个也就腻了,谁知今晚压根没停过嘴。
平日是有长谷部先生管着他,可此时本就不苟言笑的压切长谷部面沉如水,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当然不会有人敢上前打搅他。
大俱利伽罗脸色如何倒是看不出来——他们的船与舞台离得最近,为了不影响后面的看客,只点了零星几盏灯,要能看得清他的脸色才是有鬼。他抱臂端坐,装作闭目养神,总不可能真的去动桌上的吃食,保不齐会露馅的。
唯一看着像个正常人的也只有山姥切国广了,时政长年累月的耳濡目染,令他终究更世故些,偶尔还附和两句。给人留下不知礼的印象倒也罢,可他们身为付丧神,丢的是审神者的脸。
若非如此,本就寡言的他,绝对不会开这个口。
尤其是在心绪不宁的当下。
至于和泉守兼定的反应……那是相当一言难尽。他像是与邻船上的人有深仇大恨似的,怒目而视,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掐死谁一般。
他瞪的自然是贺茂忠行。
枉他以为那阴阳头形端表正,原来是个伪君子。定是他使了些下作手段,要不然数寄怎么会答应假扮他的妻子!就算是假扮的,也、不、行!
忍一时越想越气的和泉守兼定拔刀的手蠢蠢欲动,却被那船上的审神者凉凉一瞥,不情不愿地偃旗息鼓,抱着膝盖生闷气去了。
和泉守兼定不动,还是有人动了。
身轻如燕的付丧神凌空一跃,轻飘飘地落在船沿,霎时引得船上三人都看向他。他丝毫没有不请自来的自觉,施施然凑到久候数寄身侧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盏酒。
他当然是不会喝的,向着杏原城主一敬,便借着掩口的功夫倒进了袖口,装作一饮而尽。末了才徐徐问道:“不介意我讨杯酒喝吧?”
杏原城主盯了他半晌,先是不悦,后来似是想起了些什么,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您……您是安倍大人?”
那付丧神故弄玄虚,不应也不驳,只眯着眼笑。城主却以为他是默认了,慌忙与他寒暄。
一旁的久候数寄眼神一滞,一时哑口无言。如果没见过晴明公本人,乍一看鹤丸国永一头白发,误认成安倍晴明……也不是不可能。
贺茂忠行欲言又止,转念一想,还是装作无事发生。
在场的知情人不至于那么没眼色,会去揭穿他,包括邻船上的安倍晴明本人。
久候数寄以扇掩面,剜他一眼,启唇无声:“你来干什么?”
鹤丸国永半点不见外,贴近她耳畔窃窃私语。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过亲昵,杏原城主表情微妙,但见阴阳头一脸纵容,毫无芥蒂,也不好多言。
“你猜我看见了谁?”假冒安倍晴明的付丧神笑得神秘兮兮。
谁知久候数寄兴趣缺缺,往贺茂忠行那头挪了挪,将他晾在一边。
“啧。”鹤丸国永不乐意了。他心知有些话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说,佯作一本正经,暗地里却在袖子的遮掩下抓住了审神者的左手。
她的手蕴着人类的温度,他像是握了块暖玉,下意识便想扣留于掌心。然而此时久候数寄并未挣动,不代表她默认他的行为,要是他再不解释清楚,只怕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对于这点,鹤丸国永再清楚不过。于是他食指轻点,在她手心写下一个名字。
武士不蓄指甲,所以划过她掌心的是他连心的指尖肉。写到一竖或一捺时,会蹭到指肚上握刀留下的茧,不疼,有些痒,痒到她蜷了蜷五指,总归还是没制止他。
久候数寄面上一派清明,其实心思都拨去分辨手心的字了,贺茂忠行替她布菜,她拈起筷子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难得见她迷糊,贺茂忠行颇觉好玩,不由一阵轻笑。
笑得她两颊有些燥,埋头苦吃,食不知味。
付丧神写到一半遭了这一出,气得掐了掐她虎口,才将余下的笔划补齐。
也不知阴阳头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在本丸里可从没见她这么乖顺。
鹤丸国永写下的姓名,赫然是贺茂义心。
他以为自己这回怎么着也算立了功,久候数寄总该搭理他了。然而他甫一停笔,她便片刻不停地将手抽了回去,竟是无动于衷。
顿时郁结于心,孩子气地往远处挪了挪,一副要与她撇清干系的样子。
真不是久候数寄故意冷落鹤丸国永,换一个人来告诉她,她的反应也是一般无二。
早在踏上离岛的第一步,她就嗅到了真相。之后四处走动,不过是为了确认这点。
仔细分辨过岛上的每一缕生气,她才敢断言,离岛上定然有贺茂氏的人——那是血缘趋同的气息,却又与京中来的贺茂族人不尽相同。
会是贺茂义心吗?
虽然她的特殊之处不便示于人前,无法像找寻今剑一样向人讨要贺茂义心的贴身之物,但临出发之时,义心的父母是有前来送行的。
血缘的气息亦有亲疏远近,亲生父母则意味着无限趋近。
她不希望岛上藏匿的贺茂族人是贺茂义心,可多半确实是他了。
贺茂忠行此番大张旗鼓地造访离岛,岛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若是贺茂义心安然无恙,为何迟迟不现身?
他至今不曾露面,究竟是不肯,还是不能,恐怕还有待商榷。
阴阳头已将来意尽数相告,以取得杏原城主的配合。那杏原城主满口应承,问起来却是一问三不知,再三强调自己不曾见过贺茂义心,否则定然奉为座上宾,好生招待。
别人是不至于一下子怀疑到他,但在久候数寄面前,他显然漏洞百出。
眼前之人与谁打过照面,又与谁朝夕相处;与谁擦肩而过,又与谁抵足而眠。至少在她眼底,从无秘密关系,无非是周折于点破,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杏原城主身上沾染了贺茂氏的气息,早在他与阴阳头一行人碰面之前。而他绝口不提自己此前便见过贺茂族人,很难不令人陡然生疑。
不过其间种种,没有告知鹤丸国永的必要。他今天能私下去寻贺茂义心,明天就能擅自动身去掳人,得手也就罢了,失手了可便是打草惊蛇。
且不如冷他一冷,以免他冲动行事。
他们是来避风头的,何必趟这趟浑水。久候数寄之所以尽心尽力,不过是于心有愧罢了。
于心有愧。
百世流芳的阴阳师,本不该与她这样的无名之辈有所牵扯。她因一己之私求得贺茂忠行的庇护,他的命运也因一念仁慈而有了偏差。
这有违时政的原则,也有违她的原则。
但也不是毫无补救的可能。田中曾经提及,时政握有抹消记忆的手段。八岐大蛇一事若能尽早解决,她想她会第一时间回归时政——第一时间,修正历史的偏差。
为了让贺茂忠行的人生重回正轨,她可以将未来交由时政掌控,即使再一次被背弃。
他是个好人,好人本应一生顺遂,长命百岁。
贺茂忠行看着久候数寄的头顶,若有所思。他直觉她在想些不好的事,却苦于不知如何宽慰她。思绪发散间,无意间瞥见正被杏原城主热情攀谈的“安倍晴明”,从来不会哄人的阴阳头突然福至心灵。
要说带孩子,他并非头一回。安倍晴明拜他为师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垂髫小儿罢了。
“你且看好,”贺茂忠行见她搁下筷子看向自己,柔声道,“这是为师教你的第一式。”
说着他从袖口拎出一张巴掌大小的纸,端端正正地置于矮几之上。又以指为刀,不知如何划了两笔,再抖落纸屑,便将那雪白的纸剪作小人模样。
另一手扣指结印,口中念念有辞。
随着他的唱咒,久候数寄的食指尖渐渐凝起一团萤蓝的光。她惊得手一颤,那团汤丸大小的光却粘在她指尖一般,纹丝不动,像是一只偎在她指上的萤火虫。
意外地有些烫,但不灼人。
“这便是灵力。”贺茂忠行一边解释,一边握住她掌骨两侧,引着她的指尖向桌上的纸人点去。
那团光接触到纸人的瞬间,便被温吞地蚕食了,尽数没入单薄的纸片。久候数寄睁大了眼,眼见着那纸人抬了抬胳膊,抬了抬腿,最后竟然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她的手下意识往回抽,却被贺茂忠行制止了。他扣着她的指尖去碰了碰小纸人的手,它的手便染上了浅淡的蓝。他又扣着她的指尖摸了摸它的头,它的头上便凭空生出一束缨红的系带。
小纸人好奇地扶着脑袋晃了晃,那束系带兔子耳朵般竖了起来。它欣喜地蹦了蹦,末了一板一眼地对久候数寄鞠了个躬。
“这……”久候数寄深感不可思议。
“去吧。”贺茂忠行轻笑一声,点了点小纸人的头。
小纸人浑身泛起了粉,头顶的系带上开出了一朵小花。它点点头,蹦蹦跳跳地去扶起高出它许多的筷子,笨拙地搬到菜肴之前,挑挑拣拣地观察了半天,最终夹起一块肥美的鲇鱼。
它将筷子举过头顶,一颠一颠地把鱼肉送进了久候数寄的碗中。
贺茂忠行看着还未回神的徒弟,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的头。
一笑如朗月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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