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火……这是被关起来了吗?
离人阁中并无值得一提的人物,久候数寄不必担忧被察觉,一路畅通无阻,如闯无人之境。她闭着眼,进入她独有的视界,阁中人来人往,于眼底无所遁形。
她轻易便寻到不知火所在之处,只因歌伎身上灵力极盛,堪比贺茂氏随行的一众阴阳师。
与贺茂沙罗又不同。先天的聚灵体少有人像不知火一般,到了这个年纪不曾习得阴阳术,灵力却一直维持在相当稳定的状态。
如果贺茂忠行在此处,定能看出个所以然来。不知火与久候数寄在某种程度上是相似的,她们的灵力在体内自成回路,方得以生生不息。不同就在于久候数寄天生目辨阴阳,不通阴阳术,却能将天地灵气收为己用,是万中无一的好苗子。
透过她,他仿佛看见了年幼的安倍晴明。
可惜贺茂忠行不在,久候数寄也没往心里去。她身边从来不乏天才,不知火身负强盛灵力,对她来说不过是个识人的特征罢了。
相比之下,还是不知火门前落下的锁更令她在意。
这重锁,明显是不能从门里打开的。
樟子纸藏不住光,那么屋里是真的并未点火。久候数寄凝神去听,隐约听见磕磕绊绊的声音,多半是里面的人摸着黑在行动。
她搭着锁掂量半天,不认为自己有能耐不留痕迹地打开它,看来还是要另寻出路。
换作平常,她指不定就打道回府了。若不是闻见了歌伎与贺茂义心的羁绊,她是懒得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的。
门是锁了,但窗……总不至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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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离被关了有些时日了。
杏原城主求爱不成,恼羞成怒,向离人阁主施压。阁主别无他法,只得将她关了起来。
她明白的,这是为了护住她,要不然直接将她交出去就是了。
自幼时便被阁主收养,离人阁便是她的家。阁主将她视如己出,倾囊相授,这才有了如今的阿离——世人多唤她不知火。
阿离也不愿叫阁主为难。歌伎出逃的下场多半凄惨,她是不惧的,却怕离人阁被迁怒。
话说回来,于她而言,成为杏原城主的人,倒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纵是艳冠杏原的花魁,也同其他歌伎一样会年老色衰,一样有身不由己。
无非是从一座牢笼进入另一座牢笼,她很难有比这更好的下场了。
如果不是遇见了义心……
磕磕碰碰地扶着墙走到梳妆台前,阿离将仔细收在妆奁里的信纸取出。
朦胧的月光艰难地拨开窗纸,仅能依稀照见末尾的署名。
不是遍寻不见的贺茂义心又是谁。
她碾了碾指尖,确认不曾摸到水渍,才敢抚上信里风骨挺拔的字,仿佛这样便能看清那首久久无法忘怀的和歌。
繁樱迷人眼,花飞四月终有尽。入云天籁声,笼鸟折翅涕泪鸣。
“浮生水月多无奈,愿守沧浪浅低吟……”不知不觉,她念出了声。
罢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是她誓死不从,才连累他被杏原城主囚禁。可与前途无量的阴阳师的安危相比,她的自由,多么不值一提。
泥泞里的种子便是开出了花,也挣不脱头顶寸许尘埃。
她低头了,并非认命,而是怜他。
听闻贺茂家主今日临岛,多半是为了寻他吧。义心既有那位阴阳头大人相护,她也再无后顾之忧。
下定决心,阿离目中怅惘尽散,复又将信纸捋平四角,整整齐齐地摆入妆奁。
这是义心给她的第一封信,也必将是最后一封。
收到信的那天夜里,她心中激荡,久不成寐,鬼使神差地步下海上舞台,正撞上有人撑着一叶孤舟,身披夜色,遥遥向她驶来。
船上的人一袭羽白狩衣,虽未着立乌帽,只将长发束起,却也不难看出是个阴阳师。稚嫩尚未从面上尽数褪去,也难掩他眉眼清俊,恍若玉树风临。
他并未开口,她却直觉他就是贺茂义心,足尖一跃,立上他的船头。
“带我去海上转转吧。”她眼底潋滟,尽是溶溶笑意。
义心并未问她是如何认出他来,正如她也并未问他如何寻到自己。
不言而喻,胜过千言万语。
他只是沉默地划开桨,将她载往海天之际。
“你是阴阳师,”阿离俯身,闲闲拨弄着水面,稍稍偏过头,眼中终于映入贺茂义心,“流连于离人阁,真的没关系吗?”
贺茂氏的阴阳师似是甚少与异性相交,见她看过来,做错事般慌忙别开了眼。不出片刻又惊觉自己的反应有失礼节,小心翼翼地挪回视线,坦言相告:“为了找寻不知火。”
话音方落,他眉宇紧锁,苦笑一声:“不过现在看来,那可能……只是个传说。”
或许是他面上的自嘲太过刺目,阿离心头一热,起身脱口而出:“你找到了。”
贺茂义心一愣。
“你不知道吗,大家都叫我——”阿离目光澄澄,揉进两汪月光,“歌伎不知火。”
那时她裸着双足跃上船舷,央他替她念一首和歌,他自己作的那首。
她踮着水面为他献上一舞,刹那海上升起百千束火光。
置身其中,仿佛她真的化身不知火,温柔地烧透他的心结。
然而,义心——
我终究只是世人口中的歌伎,做不了你的不知火。
阿离合上妆奁,欲唤人去寻阁主,不料却听见窗外一阵响动。
还不待她循声望去,密合的窗扇被人从外推开,月色薄薄照来,却晃得她眯起了眼。
是谁?是义心吗?
显然不是。
来人攀着窗沿,低身而入,长发被风拂乱,恍若金丝雀百般呵护的翎羽。
是个女孩子?阿离大失所望。
“你——”但她还是不死心,若这是替义心传话的人,该有多好。
可当不请自来的客人跃下窗台,将鬓边的发别在耳后,露出眉眼,歌伎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是……辉夜姬吗?
若非自月宫而来,如何仅凭双目湛湛,便将夜色点亮?
阿离自幼长在杏原,此等秾丽之地,然穷尽前尘,也未有容色盛过眼前人。
仿佛脱胎于望月流光。
“不知火。”久候数寄耐着性子唤了第三声,歌伎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不曾应答。
无奈之下,她只得试探着叫出另一个名字:“贺茂义心?”
果不其然。不知火当即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前,抓住她的双肩,连连追问:“义心?是义心让你来找我的吗?”
尽管有所预料,骤然拉近的距离还是让久候数寄皱起了眉。念在歌伎心中定是煎熬不已,她才没挣开肩头陌生的温度。
还是不知火自己意识到不对,松开手,道着歉意后退两步。
“您是贺茂夫人吧,”歌伎强扯出一个笑来,“太田大人跟我提起过您。”
眼前少女看起来年方二八,神情澄澈,丝毫不见成人的昳丽。虽说发色相去甚远,但不妨碍阅人无数的不知火认出她来。
她便是方才与杏原城主坐在一席,那位太田大人千方百计讨好的对象——阴阳头贺茂忠行的夫人。
阿离很有眼色,并未深究贺茂夫人为何人前人后是两幅模样。
但她又很难不去胡思乱想。
贺茂夫人之所以执意要见自己,莫非是因为……义心?
见不知火总算冷静下来,久候数寄暗自松了口气。她舒眉一笑,语气前所未有地和缓:“可以跟我说说吗?”
“你和义心的事。”
像极了长辈与晚辈间的谆谆私语,强忍至今的阿离在贺茂夫人静若秋泓的目光里,突兀地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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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何以多此一举?”貌若白狐的阴阳师与师长合力施展阴阳术时,冷不丁冒出一句。
安倍晴明向来不拘小节,对亲近之人,惯以名姓相称。少有如此时,煞有介事地唤声老师。
这意味着,他并不想被敷衍过去。
偏偏贺茂忠行真就打起了马虎眼:“你说什么?”
“少来,你明明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安倍晴明面露不快,“为什么要把她牵扯进来?”
是,赴岛一事,是久候数寄主动提的。但贺茂义心一事既有当今两大阴阳师出手,只会如探囊取物一般顺利,他并不认为还有转圜的余地——根本不必她现身人前,平白做了靶子。
“哦?”贺茂忠行温温吞吞地笑了,正是安倍晴明怎么学也学不像的从容不迫,“你到底是在气我将她置身险境,还是在气……”
“我‘娶她为妻’?”阴阳头的笑模样里,难得能看出几分促狭。
“胡说什……”安倍晴明一噎,手下便失了方寸。还是老师替他添了几笔,才不至于坏了即将成形的术。
贺茂忠行对他的性子了如指掌,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你啊,太躁。”
不仅躁,还犟。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顺势避开师长臊人的调侃,安倍晴明非要问出个究竟不可。
看吧,多犟。
贺茂忠行垂下眼帘,看似专注于施术,若无其事地吐出一句话来:“我能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她一世。”
“……你该不会?!”
“成了。”阴阳头扣指收印,不咸不淡地岔开了话题。
摆放了贺茂义心随身之物的案上,荧蓝的笔划结成了繁复的阵。在阴阳师话音落下的刹那,遽然光芒一盛。
成了,追迹术。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另一间房内,气氛如满弦之箭,一触即发。
审神者并不在场,幕末刀干脆撕去了平易近人的脸谱,将久历杀伐的凶性释放得淋漓尽致。打刀已从牡丹唐草与凤凰纹饰的鞘中逼出,绘有梅花的镡护在指下寸许,不复温雅模样,如同恶兽呲牙,迫不及待要一口逮住近在咫尺的颈项。
“鹤丸国永。”和泉守兼定雀蓝的眼中冷光凌厉,半分不逊色于手中锋刃,“你以下犯上,有违武士之道。”
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贴在自己脖子上的刀,鹤丸国永甚至小有余裕,心下感叹。
不宽不窄,正好一指之距,进退自如。
不愧是天然理心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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