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寄,醒醒。”
恼人的声音锲而不舍地在她耳边盘旋,久候数寄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来,被清晨微凉的空气一烫,赶紧将被角掖至耳边,便缩了回去。
叫她起床的人也没真忍心把被子掀了,好笑地叹了口气,索性在帐台边坐下了。
果不其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久候数寄又探出只手摸过搭在一旁的毛裘,在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不情不愿地坐了起来。
“……怎么了?”她语气不是很好。
本来她睡的不深,更不会起不来床。但就跟低血糖的人多少有些起床气一样,离开本丸后日渐糟糕的睡眠质量是身体发出的警告。
——要么回去,要么断绝联系,否则本丸的灵力供给迟早会拖垮她的身体。
久候数寄揉了揉发紧的额角,冷不丁嘴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咬下去满口都是奶味儿。
好像是一粒苏?
平安朝的人是不重口腹之欲的,哪怕在贵族之间,贪嘴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毛病。亏得贺茂忠行能随时随地拿出点心来,也不怕人笑话。
不过晨起时补充一点热量,确实好受很多。
提个不成熟的小建议,下次能不要直接上手吗。要不是知道是贺茂忠行,她还以为有人给她投毒。
梦游一般被催着穿戴齐整,到前厅坐定,面前被贺茂忠行摆上一盏茶。茶汤清淡,闻着却有药香。
门外久候的人这才得以被请入内。衣着朴素且隐去真容的安倍晴明此时看起来不甚显眼,走到跟前久候数寄才认出是谁。
贺茂忠行无视两人见到对方时微妙的神色,将桌上的唐菓子逐一推至她手边,叮嘱道:“先垫垫肚子。”
另一头的晴明却没有这么好的待遇,被随后而来的仆从看了座,挥挥手遣散了旁人。
“唤我来何事?”他冷冷看着举止亲密的假夫妻,牙根一酸。
“哦,”贺茂忠行似是才想起屋里还有个人,自若地收回了手,“我想……”
“是时候介绍你们三个师兄妹认识了。”
久候数寄:?
安倍晴明:?!
两人显然不是在为同一件事而惊讶。
安倍晴明震惊的是师兄妹。
“虽然不是没有预感……但你还真……”他一时半会儿找不着词来形容贺茂忠行所为,垂头长长叹气。
久候数寄身上的变故,他不是不知道。将她护在羽翼之下,确实是老师会做的事。
然而一想到日后和她要以师兄妹相称,他还是止不住地头疼。
久候数寄疑惑的却是三个。
诚然,历史上贺茂忠行另有一名得意弟子。但就他至今独身来看,那位传说中尽得他天文、历道真传的贺茂保宪,应是还未出生。
不过向来是阴阳头来寻她,她却从未主动去了解过阴阳头,擅自误会了也说不定。
莫非贺茂忠行早有婚配,为了避嫌,才没让亲子出入阴阳寮?久候数寄面不改色,心里慌了。
她现在的假身份,就算是无意的,也是在破坏夫妻感情吧?
好在贺茂忠行没让她接着胡思乱想。
“进来吧,整天巴着窗,手不酸吗?”阴阳头语带调侃,久候数寄只见过他在安倍晴明面前这样放松。
“……发现了就早说啊,老头子。”窗外的人懒洋洋地开口,“但凡你装出小狐狸一半体贴,也不至于这把年纪了还讨不到老婆。”
听着是把年轻男子的声音,尚未褪尽变声期的沙哑。语调悠扬,嗓音却压得极低,像是不熟悉提琴的人在弦上由着性子试音。
那人轻巧地跃入屋内,木屐落地的时候不曾发出声响。他随意地披着件紫红的裳,秋风瑟瑟里还露着半截小腿,骨感的脚踝上系了两根红绳,大敞的锁骨上也欲坠不坠地垂了一根。
头发打理得还算齐整,垂在耳廓尖尖的耳边,似乎无意掩盖自己异于常人的特征。五官周正,砥金的眼却泛着不详的血光。内眼角与鼻梁之间各有一粒血褐色的圆点,左右对称,不知是先天便有还是后天为之。
他手长脚长,不比太刀付丧神矮,却是一副少年模样。
没有人对他的现身感到意外,这令他颇为不满。安倍晴明也就罢了,自幼一同长大,本来也没指望能瞒过去,可怎么连个人类小姑娘也能发现他?
“鬼童丸,不得无礼。”贺茂忠行薄斥来者一声,语气中并无怒意。
“是。”谁知没个正形的人还真站定了,端端正正对着久候数寄行了个礼,沉下嗓音,“初次见面,后辈。”
眨眼就变成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浑身上下一点也挑不出错,任谁也不会怀疑他出身望族。
但他下一秒便被一句话打回了原形。
向来戴着温和假面的安倍晴明甚少如此直白地口出恶言:“……你还没死啊。”
连他都装不下去了,看来这个叫鬼童丸的人……不,妖怪,真的很讨人厌。久候数寄差点笑出声。
“怎么跟师兄说话呢小狐狸,给你脸了?”尖耳朵的少年妖怪自顾自坐下了,倒茶的时候指尖轻拢壶盖,端的是极为风雅。
安倍晴明欲言又止,白了他一眼。
这师徒三人的表里不一居然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倒是奇了。
鬼童丸这个名字,久候数寄有所耳闻,印象里是个行凶作恶的妖怪。不过后世的著作中对他着墨了了,再多的她也说不上来了。
怎么说呢……不愧是贺茂忠行,这种事普天之下怕是只有他干的出来。门下弟子皆是半妖,当真是生冷不忌。
没错,她早看出来了,安倍晴明也不纯然是个人类。
他和鬼童丸在她的眼里,是灰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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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鬼童丸的眼里,人类都是灰色的。
那是腐烂的颜色,散发着败朽的幽香,嗅入鼻腔会令他产生醉酒的错觉。最好再一寸寸皲裂开来,绽现肌骨之下鲜美的血管。
他眼见的人类,千篇一律。他辨不明美丑,甚至分不清谁的血液更为香甜。
这世上唯有一个例外,便是贺茂忠行。
老头子怎么收了个灰不溜秋的徒弟,好丑。
看着新得来的便宜后辈,鬼童丸皱起了眉。
小狐狸虽然脾气不讨喜,实力也不行,但好歹没辱没狐妖的血统,那张脸蛋还算过得去。这个叫什么寄……还是千代?算了,无所谓,叫什么都行,反正这个丑丫头除了闻起来香了点,简直一无是处。
他掂着茶盏沾了沾唇,抱怨道:“老头子你下次能不能动作快点……我字都刻上了,再晚一步人可就没了。”
“还有下次?带徒弟多劳神啊,”安倍晴明扯了扯嘴角,貌似诚恳地劝说贺茂忠行,“老师,你别收徒弟了。”
“对徒弟不好。”
怎么感觉……他把在场的除了他自己,全骂了个遍?久候数寄深感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还有,谁能给她解释一下刻字是什么意思?
“丑、咳,后辈啊,”鬼童丸笑得漫不经心,朝她招了招手,“凑过来点,师兄给你看个宝贝。”
他半阖的眼帘之下,血光一闪而过,唇角几乎要露出獠牙。
尽管内心抗拒,久候数寄还是诚实地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往他身边靠了点。
就一点。
鬼童丸虚空一握,一道锈迹斑驳的锁链落在他的掌心。久候数寄仔细看去,才惊觉那根本不是什么锈迹,而是重重叠叠,再也不可能彻底洗净的血迹。
而唯一一段干净的锁链之上,力道凶狠地刻下了一个名字。
くこうすき。
久候数寄。
“在骸之锁上刻下名字的猎物,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他的笑里泛着腥气,嗓音低哑如砂石磨砺。
原来如此。
再晚一步人就没了,确实。当初在鸭川要不是贺茂忠行出手,她可能就在付丧神面前泄了底牌。
这么一来便说的通了,一切都能串联起来。她就说八岐大蛇要个死人有什么用,何必动手杀她。按安倍晴明的说法,蛇神的祭品严格意义上讲是人类的负面情绪。她人都死了,哪来的负面情绪。
要是死人的负面情绪有用的话,八岐大蛇被困在阴阳狭间,吃冤魂还来的快些。
但如果要她命的是鬼童丸呢?
喜怒无常,阴晴无定的恶鬼。
这恶意来的相当莫名其妙。毕竟他也是一时兴起,她就算想破脑袋也不可能联想到他身上。
所以贺茂沙罗才说的动贺茂忠行,让他抛下阴阳寮诸般事宜,只身一人前往鸭川。
因为贺茂忠行足够了解自己的弟子,清楚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也正因为是他的弟子对久候数寄动了杀心,他才对她心存歉疚,百般维护。
收她为徒防的不仅仅是八岐大蛇,还有鬼童丸。
妙极。
害她前前后后琢磨了那么些天,无数次推翻重来,都没解出个所以然。
鬼童丸和安倍晴明不愧是师兄弟,第一眼看了便讨厌。
久候数寄额角抽了抽,闭着眼睛和自己较真。
“恼师兄呢?”鬼童丸凑了过来,鼻尖与鼻尖不足一掌宽的距离。
久候数寄莫名其妙:“恼你什么?”
“呵。”他吐了口气,拂在她唇角,“也不能全怪师兄,谁让你闻起来太好吃了。”
他这锅甩的,当真理直气壮。久候数寄眼神复杂地回视他,一阵无语。
……看上去真没生气的样子?
一丝愕然划过眼中,鬼童丸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为什么?”
久候数寄居然也听懂了,掀了掀嘴角,目含挑衅:“你吃到了吗?”
哪里来的妖怪,口气真大。到底是你吃的快还是我长的快?有本事你动嘴试试,我倒要看看是我先被你咬死,还是你先被我吓死。
“……没有。”鬼童丸老老实实回答。
“那你还吃吗?”
“不吃了。”他乖乖坐了回去。
别啊——久候数寄心想。八岐大蛇想要祭品,鬼童丸想要猎物,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们千万别反悔啊。
她是没生气,可报复心重的很,虽然懒得付诸行动。
还是狗咬狗两嘴毛好看。
是真的不吃了。
早在贺茂忠行救下久候数寄的那天起,鬼童丸便没再动过念头。
他生平第一次,放弃了他的猎物。
再香也不能下口了。
“咳。”贺茂忠行清咳一声,打散了他们之间奇怪的氛围,“看到你们相处的来,我也就放心了。”
“我去去就回,你们照顾好她。”
久候数寄无动于衷地看着师兄弟二人起身,齐齐一礼,目送老师远去。
阴阳头哪里知道,又或者他再清楚不过——
身后三人,不约而同地心里暗啐:
相处的来?开什么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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