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火以为那只是托辞,没承想数寄真的会来找自己。
“莫非是与安倍大人起了争执?”歌伎把人迎进门后脱口而出。
久候数寄哭笑不得,对她的稀奇想法已是见怪不怪:“与我无关,我来是想问问你的事。”
待两人在团座上坐下,久候数寄径直说明来意。
“你可愿随我回京?”
阿离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回应:“但、我……无缘无故地……”
她是想说自己无功不受禄吧。对贺茂氏或者安倍氏,乃至数寄本身而言,带她回去固然无伤大雅,却终究有损名声。
“我明白你的意思,”久候数寄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再说下去,“不过你若想与义心在一起,总是要舍弃歌伎的身份的。”
的确如此,所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阿离正欲表态,可没来得及张口。
久候数寄两手交叠置于膝上,垂眸一笑:“阴阳术讲求天分,然灵力才是施术之本。你体内灵力充裕,井然有序,倒也是块好料子。”
既然开口了,她自然有她的考量。贺茂忠行早晚要失去她这个弟子,再赔他一个,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相处有一段时日了,她大致也摸清了不知火的性子。虽有跳脱之嫌,也是个相当恪守原则的人。
处境如她能不阿谀权贵,自始自终向往灵魂的自由,本就难能可贵。
至于能不能接受贺茂忠行的理念,端看歌伎与贺茂义心相守的决心了。
阿离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她的手诚实地攥紧了衣摆。
数寄的提议无疑非常诱人,可是,为此要付出的代价呢?
都说人在即将得偿所愿的时候,最容易患得患失,形容的便是此时的不知火。
尽管她确信数寄并非另有所图,依然为为之心生惶恐。
“你在担心什么?”久候数寄柔声问道,笑靥如荼靡盛极,谢后人间无芳菲,“莫非还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
原来如此。阿离心中惊雷乍破。
怪不得数寄倾囊相诉,怪不得数寄总留她旁听阴阳师的私事。
阿离就算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也防不住别人非要撬开她的嘴,单鬼童丸是贺茂忠行弟子一事,十条命都不够她丢。
她从前的预感应验了,知道的越多,死得越早。讽刺的是,眼下自己最好的庇护所,正是威胁产生的根源,阴阳寮。
所有的巧合一早就被算好了——数寄是要她,无路可退。
偏偏这条替她铺的坦途,百利而无一害。
她连气都生不起来。
于是不知火的事就这么定下了。
安倍晴明或多或少猜到了,但从久候数寄口中得到证实时,还是一阵头疼。
“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他哪里是看不出不知火与义心之间的瓜葛,只是同老师一样,心照不宣。
能认同贺茂忠行所领导的贺茂氏的人,太少了。不是说别人不向往这个氏族面上的光鲜,可一旦追究贺茂真正的立场与信念,心脏再坚强的人,也免不了退避三舍。
他们手中甚至染上过人类的鲜血,并对此毫无动摇之意。
是以自贺茂忠行接过家主的重担以来,贺茂嫡系乃至任职寮中之人,再无婚配。
爱上一个人的皮囊简单,爱上一个人的灵魂也不难,但谁又能爱上一个人的全部,甚而背叛人类的天性?
不知火若不能的话,只是徒增伤心罢了。
所以他和老师都没点破歌伎的心思,正如义心怕也是心知肚明,所以绝口不提,引为知己。
此举看起来并无深意,仅是久候数寄随性而为。毕竟那两人便是终成眷属,也与旁人无关。
可越是这样,他越是不安。
凭她的性子,从不做多余之事。
所以,带走不知火到底是为了什么?
久候数寄就像是拢在安倍晴明眼前的薄雾。
伸手,怕打散了。就此罢手,又怕捉不住了。
审神者当然知道阴阳师不好糊弄,她又没打算说动他。
不知火该走的路,不该由她来走。如何取得贺茂忠行的信任,如何打消安倍晴明的疑虑,都是歌伎必须自己面对的难题。
久候数寄不想送上一个扯线木偶,贺茂忠行也不需要一个空有灵力的弟子。
她挠了挠怀中狐狸的下巴,从旁取过一宗卷轴,摆在案上:“就不能是她贿赂我了?”
卷轴足有小臂长,裱纸用的是陆奥纸,质硬而粗糙,并非寻常人家消耗得起。
至于其中内容,那便不得而知了。
安倍晴明不大相信,但她平日里确实手不释卷,勉强解释的通。
她要铁了心不开口,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横竖小事一桩,依了她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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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那卷轴,还真是从不知火手上得来的。
不过歌伎只是个递信的。
书翁先生讲完狐妖的故事便连夜离岛,大抵是接着云游四方去了吧。
老实说,阿离至今没想通他为什么要来岛上。
听故事?可从没见他到过离人阁。
此后山长水远再难相见,阿离多半再也没有解开谜底的机会了。
书翁几乎什么都没留下来,连岛后的木屋都不翼而飞。独独留下了一宗卷轴,附上一封信,一并托不知火交给久候数寄。
信里说卷中之物不得见光,切记不要打开。却又叫她贴身携带,日后自有用武之地。
虽然时政不会允许她带回罅隙,久候数寄姑且还是好生收着了。
当天夜里贺茂忠行便回来了。及至门前见樟子纸里一片昏暗,他轻手轻脚地进屋,直接和衣而睡。
隔日午时久候数寄徐徐醒转,才发现帐台另一头躺了个人。
赫然是许久不见的阴阳头。
他大约是累着了,居然这个时辰还没有起身的迹象。
久候数寄拈起围帐一角钻了出去,胡乱捋了把头发,拉开窗户寻她那便宜师兄去了。
推门动静太大了,何况她要去的地方,翻窗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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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童丸是个矛盾的妖怪,在他身上,随便与随和两个词的差异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很随便,既可以心安理得地在贺茂府上锦衣玉食,也受得了修罗鬼道蛮荒之地的风餐露宿,但他一点也不随和。
也许打照面的时候还彬彬有礼地向你问好,转过头就伸手割断了你的喉咙。
而久候数寄有恃无恐。
因为鬼童丸的命门,是贺茂忠行。
妖怪是要睡觉的,他们的生理机能与人类别无二致。鬼童丸上岛迟了一步,失去了名正言顺一同住下的先机,这些天都是在离人阁阁顶上凑合过的。
这地儿是岛上的制高点,连小狐狸都未曾察觉,那丑丫头到底是怎么寻到的。
思及自己几乎每天都会被她找见,鬼童丸拉下了脸,眼都不眨地盯住踩着屋脊摇摇晃晃挪过来的久候数寄。
啧,她要是摔着了,老头子训的可是他。
离阁顶平台越近,坡度越是陡的心惊。最终他还是看不过眼,伸手一把将只差了两步的后辈抱了上来。
放手时还卸了力道,免得她磕着碰着。
“早安。”鬼童丸席地而坐,冷冷淡淡问了声好便不再开口,等她说明来意。
久候数寄却还站着,似笑非笑地睨了他半晌。微妙的俯视意味令妖怪有些不悦,喉间泄出一声模糊的嘶响。
“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她不紧不慢地在他耐心告罄前开口,“师兄这几天,似乎去了不少地方。”
不妙。鬼童丸的直觉在警告他,很不妙。
她从未主动叫过师兄,甚至对此有抵触情绪,事出反常必有妖。
况且他这几天被她揪出来都是在院里,她又怎么会知道他去了哪儿?
“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面前的人类有一双月灰色的眼睛,背光的当下看起来更像是比泥沼更深的黑。
“我闻的出来。”久候数寄从鼻腔了哼出声笑来。
她终于蹲下身,悄悄话一般凑近他尖尖的耳:“告诉我吧,你把不知火引来是为了什么?”
“你知道的,我指的不是歌伎,是妖怪。”
鬼童丸垂下了头,额发遮去了半张脸,神色看不分明。
她从一开始就很奇怪,不知火出现在荒川是为了什么。而关于自己是鬼童丸看上的猎物这种说法,久候数寄半个字都不信。
在妖怪看来她与普通人类没有任何区别,红叶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不然就算那个女妖怪心系安倍晴明,长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她出手。
后来她推断,阴阳师看到的灵力充沛,指的应该是她身上的生气。
妖怪看到的则是死气。
所谓阴阳对立,不过如是。
这样一来,鬼童丸猎物的说法就十分有趣了。
他为什么看上一个平平无奇的猎物?
“呵,”半人半妖的少年抬眼,砥金里一线殷红,如日落湖中时落下的一滴陈血,“如果这么想会让你好受一点。”
“没错……不知火,才是我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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