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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葬此行的目的正是调查琼善的父亲——上尧领主。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便能想到, 琼善或许是通过某种途径察觉了他的行动, 这才在他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了阻碍。
魏葬立在原地不动, 眼睛牢牢盯着琼善,而体内已经开始运气,试图感知周围有没有他人的气息。
可奇怪的是,周围除了琼善的气息之外, 他并未感受到任何其他人的存在。
他慢慢握紧了拳,将全身肌肉绷紧,时刻提防着突如其来的袭击。
倘若琼善不是独自一人来的,那么只能说明她带来的人武功远远在他之上, 就连气息也未曾让他感知得到。
仔细一看,他的双足因为运功的缘故已经微微下陷, 而上半身却仍然故作无恙地朝琼善郡主行了一礼:
“属下见过琼善郡主。”
琼善低头摆弄着手中的骨笛,似是未曾察觉到他的变化一般道:
“这梅花鹿骨笛倒是真有用, 一吹响便能将你唤出来。魏葬,你就不曾想过,你与这骨笛之间, 有什么密不可分的关联么?”
她的声线带着些许蛊惑, 仿佛让人稍不留神就会踏入她的迷障之中。
而魏葬清醒的很,也丝毫没有与她玩猜谜游戏的心思,于是便冷声开口道:
“夜深露重,郡主若没有旁的事,属下暂且告退了。”
说完他便要离开,琼善竟然并未阻拦, 而是又吹奏了一支曲子。
这是一支他从未听过的曲子,音调凄婉异常,如泣如诉。
仿佛一闭上眼睛,便能看见一只在冷寂月光下垂死挣扎的鹿,发出临死前的悲鸣。
魏葬不由自主地定在原地。
他脑中仍然清澈明晰,可身体却陷入恐惧,仿佛不受他控制一般战栗了起来。
可怕的是,这似乎是他本能的反应一般。
魏葬调动内力,勉强将自己的气息调匀,身体那几乎无法抑制的剧烈战栗终于慢慢平息了下来。
他心中疑窦丛生,琼善的声音却忽然在他背后响起:
“魏葬,你真的不想知道你的身世么?你真的对这里没有任何印象了吗?”
他转而环顾四周,除了几座隆起的山丘和被烧尽的树林,便只剩一片荒芜。
四处都充斥着一股恐怖而又危险的氛围,可他渐渐觉得,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熟悉,仿佛刻进了他生命里的痕迹一般。
魏葬有些动摇了。
他原本就是一个丧失了记忆,又对记忆无比渴望的人。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他在这世间的开端总是在十四岁时进入楚府的那天。
在那之前的所有记忆,仿佛被人刻意抹去一般,一片空白。
甚至连一个小小的破碎的片段也没有。
他行走在这世间,没有父母,没有来处,没有眷侣,也没有归途。
仿佛一个被神祗捏造出的残次品,毫无一个常人应该拥有的一切。
见他停下脚步,慢慢陷入了那并不存在的记忆里,琼善脸上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笑意。
她转头朝旁边的树林中说了一句话:
“出来吧,见见你哥哥。”
魏葬猛地转头望向树林深处,心跳骤然加速。
他觉察到一个女子的气息从无到弱,从弱到强。
直至她的身影完全从疏影之中走出,一个身姿绰约的纤瘦美人缓步而出,走到他面前盈盈拜倒在地:
“哥哥,伊宁终于找到你了。”
魏葬往后退却半步,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女子面庞清瘦,一滴泪痕从她眸中倏然滑落,让人见之垂怜。
伊宁…伊宁…
魏葬原本清晰明朗的脑中忽然陷入一片混沌。
他仿佛猛然想起一些琐碎的片段,眼前浮起两个小孩一前一后互相追逐的场景。
跑在前面的那个小女孩回过头来,不断地朝身后呼唤着“哥哥,哥哥,快来追伊宁呀…你快来追我呀…”
他颤抖地朝魏伊宁伸出手去:
“伊宁…”
魏伊宁眸中一亮,抬起脸来握紧他的手,站起身扑进他怀中,痛哭道:
“哥哥,你一走就是两年,魏家的仇你难道忘了吗?”
魏葬感觉他的肩头愈发沉重。
他低声道:
“我…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有一个叫伊宁的妹妹。”
魏伊宁猛然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指着远处那几个隆起的山丘,柔弱的声音颤抖地哭诉着:
“哥哥,你忘了么?当年是你把伊宁从乱葬岗里挖出来的。我魏氏满门八十七口人,全部都被赫绍煊所害!此仇此怨,今生若不得报,我宁愿不入地府,变成一缕孤魂也要向他索命!”
魏葬心中一沉,抓着魏伊宁的肩膀问:
“你说谁?东尧王?”
魏伊宁抹去脸上的泪水,眸中愤懑异常:
“就是东尧王,我魏家不共戴天的死敌!”
魏葬忽而将她的肩膀松开,一连往后退了几步,用怀疑的眼神望向魏伊宁,和站在一旁始终未曾开口说话的琼善郡主。
他的一双饱含着希望的眸子忽然被浇灭。他冷言道:
“我想起来了,我的确有个妹妹叫伊宁…只可惜我已经很多年未曾见过她了,我又怎么能相信你们所说都是真的?给一个丧失记忆的人编造往事,未免也太过简单了罢。”
说着,他正欲运起轻功离开,谁知魏伊宁却上前轻轻扯住他的衣角,眸中隐约有泪光闪烁:
“哥哥,你不信我?”
魏葬冷冷拂开她的手:
“拿出让我信服的证据。”
魏伊宁低头咬唇片刻后,忽然抬起脸来说:
“哥哥明日可去谢春楼来寻我,我自有证据给你看。”
听到谢春楼的名字,他愣怔片刻,琼善借机道:
“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之前,你最好不要提前知会王后…否则,你可能永远都不会找到真相了。”
魏葬下意识地回道:
“小姐她不会阻碍我追根溯源。”
旋即他神色一凛,脑中浮现出她与那人亲昵的场景,又放缓了语气,转而道:
“知道了。”
*
一大清早,楚禾便被突然覆在脸上的冰凉惊醒了。
她睁眼一看,只见自己眼前被一个铜面具挡住一半。
透过缝隙,她看见赫绍煊穿着一身暗紫的常服,头发用一根银发带束成马尾,脖上坠着一块青玉并两只狼牙,看起来像一个风流不羁的纨绔少爷。
少爷将她的被窝掀开一角,狭长的凤眸慵懒地扫过她的脸颊:
“起来,带你出去玩。”
她往床榻里面挪了挪,重新闭上了眼睛缓神,沙哑着嗓音道:
“你今日…不用去军营的么?”
赫绍煊脸上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
“昨夜端了桀漠军四个哨岗,今日缓一口气,陪你逛一逛昆阳城。”
于是,没大睡醒的楚禾就这么穿着一身素白衣裳,脸上挂着一个有些好笑的面具,竟将她整张脸全挡了去,只露出两只圆眼睛。
更糟糕的是,这面具上没为口鼻留下通气口,戴上一会儿便觉得憋闷,有时候连话也说不清楚,非得将面具硬生生抬起来一点才能将声音传出去。
楚禾有些委屈,费力地将面具抬开一条缝隙:
“为什么到了昆阳,出门就非要带上面具?”
赫绍煊抬手将她的面具按回原位: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我现在在昆阳,这样微服私访是没什么效果的,也探查不到最真实的民生。”
“……”
在她多次抗议无效之后,知道赫绍煊并不打算给她摘下面具,便只能悻悻地跟着他出了门。
昆阳城坐落在衔接琼州草原和杞海原大田的交汇处,一条昆江横跨南北,源源不断地将昆阳的粮食运往南方。
此时尚在战时,城中除却购买必需品的商铺还开着门,竟只剩江边的谪仙楼还在做着营生。
楚禾原以为这年岁尚不安稳,人们多半会待在自己家中闭门不出,压根不会想着往出跑。
谁知他们一站到谪仙楼下面,却瞧见里面竟然上座了八成多。
楚禾伸手抬了抬脸上的面具,望着码头上空无一人的船只,叹道:
“现在也不是饭点,他们怎么都不干活呢?”
赫绍煊自己的面具只能遮去他的半张脸,说话也不闷声,自是慨然道:
“此时正是战时,前线才是最需要粮食的,所以我下令切断了昆阳向外运输粮草的所有途径。”
楚禾惊道:
“那这些纤夫和船家靠什么糊口呢?”
“工钱还是照付的,全都从国库之中支出。不然他们哪来的钱上谪仙楼吃茶喝酒?”
楚禾仔细一想,觉得赫绍煊约莫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样封锁昆阳粮仓的外输,也的确是一条良策。
他们两人逛完外头的铺子,径自便进了谪仙楼之中。
赫绍煊从怀中摸出一颗分量不轻的银锞子丢给小二,轻飘飘地说了句:
“还有雅间么?”
小二见两人出手阔绰又气度不凡,连忙陪着笑脸道:
“有,有,二位楼上请。”
小二果然带着他们来到一处临江的雅间,推开两扇大窗便能将半座昆阳城和连绵远方的江景一并收入眼中。
两人坐定之后,小二便将一份覆着金箔纸的菜单送到二人面前,恭敬道:
“这菜谱上的东西,二位贵人想吃什么,我们家厨子都可现做。”
赫绍煊抬眼看了那菜谱一眼,轻哼一声道:
“想不到谪仙楼这么大的酒家竟敢店大欺客?你们的菜单是一式两份的吧,若是见了本地人来便上银箔菜单,若是外地人来了还要雅间的,就一定是金箔菜单,价格也得提上好几番是也不是?”
小二被他突如其来的问话问得有些慌神,连忙弯着腰道:
“贵人…我们哪敢呢…”
楚禾忍不住凑上前去看了一眼赫绍煊手中的菜谱,看见最上头的推荐菜写着:
“昆江鱼,十两一条。”
她有些好奇地问道:
“这有何不妥么?”
赫绍煊微微一笑,抬手将菜单丢给小二:
“一条昆江鱼最多不过三十文钱,你们竟敢要十两纹银之多。怎么,难不成你家大厨是宫廷御厨出身么?”
在他这么连番地质问之下,小二额头上逐渐冒出了虚汗,终于顶不住压力给他换了一份银箔菜单。
给赫绍煊递上新的菜单之后,那小二便像躲瘟神一般窜到了外面,似乎再也不敢跟他待在同一个房间。
楚禾忍不住惊叹道:
“你连昆江鱼价值几钱都记得一清二楚?”
赫绍煊认真地看着菜单,时不时抬眼瞟她一下:
“东尧六部独立,户部定价皆得有所依凭,不能胡乱定价。只是民生瞬息万变,一年丰收一年战乱,百姓们的境遇便大不一样。若是不时时出来探查,又怎么能得到最可靠的消息呢。”
楚禾敬佩地看了他一眼,主动将面具摆回原位,乖乖地坐在原地不再打扰他看菜单。
恰逢此时,消失已久的小二忽然战战兢兢地走进雅间,小心翼翼地躬身对赫绍煊道:
“这位贵人,我家掌柜的想见一见您,不知能否赏脸?”
赫绍煊眼睛都没抬:
“来一条昆江鱼。”
小二见他答非所问,反倒自如地开始点起了菜,可见来头真的不小,于是行事便愈发谨慎了起来,连忙答应了一声:
“得嘞——”
“再来一盘徐柳排骨,一盘油爆鸡丁,一盘红焖羊肉…再来一盘清水蒿菜和水豆腐。”
小二连忙应下来,一口气将一串菜名报了一遍,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贵人…我们家掌柜…”
赫绍煊抬眸将菜单扣回他手中,眼中全无温度:
“要想见我,为何不亲自来?”
小二为难地说:
“我家掌柜的有顽疾在身,还请您挪步…”
楚禾见状有些看不下去了,她伸手抬起面具,劝道:
“切记与人为善,平易近人,别忘了你此行的目的。”
赫绍煊浑身一僵,最终还是点了头,站起身来跟着小二一起往外走。
临出门的时候他转过头来,朝还坐在原地的楚禾道:
“别乱跑,不然掉进江里我不负责捞你。”
楚禾下意识地想做一个表情回应,却忽然想起来自己的面具遮住了脸,于是便忙不迭地朝他做了一个“快走”的手势。
目送着他离开之后,楚禾百无聊赖地倚在床前,望着外面的街巷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这江边码头算是昆阳城最热闹的一条街巷,除了谪仙楼以外,还有几个其他的楼子也并不冷清。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女子的嬉笑声,楚禾放眼望去,却见谪仙楼旁边的一座风格别致的楼子上围着一群穿红粉轻纱的女子,一个个地袒露着酥|胸和纤腰,正纷纷掩面偷笑,不住地朝楼下挥舞着手中的帕子和臂纱。
楚禾不由地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去,视线凝在桥头一个打马而过的少年身上,许久未动。
那冷峻的面容和修长瘦削的身形,还有他背后背的那把长剑,不是魏葬还有谁?
楚禾凝神看了一会儿,只见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将缰绳交给小厮,竟走入了那座楼子当中。
楚禾错愕地愣了半晌,魏葬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了。
她第一个想法便是,他是不是走错地方了?以他的性子,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难不成是因为魏葬从没有见过青楼,以为那只是寻常吃饭的楼子?
她当即便站起身来,准备下楼去拦住他。谁知走到门口忽然想起赫绍煊嘱咐,于是她又弯了回来,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匆匆下楼去了。
楚禾走到魏葬消失的那间楼子外面,抬眸看见上书“谢春楼”三个大字,脸上不由地一红。
只是她想着自己带着面具,也没人认得出来,便硬着头皮进去了。
门口穿红戴绿的虔婆看出了她是女儿身,以为她是哪家原配来找麻烦的,于是态度冷淡道:
“哟,姑娘,我们这儿可不欢迎女客,您还是…”
谁知兜头便是一锭金子迎面砸了过来,虔婆立刻便喜笑颜开,连忙招呼道:
“哎哟,您是想吃酒呢还是看歌舞,我们这儿的姑娘可是一等一得好哇…”
楚禾懒得与她周旋,直接了当地便打断了她的话:
“方才进来的那佩剑的少年去哪了?”
虔婆立时便想起来:
“你说方才那位俊俏小哥啊,他出手可阔绰了,当下便点了我们谢春楼的头牌,这会儿啊,上楼去了…您要不然在这儿等着,我去给您叫人?”
恰逢此时,楼上不知哪间香阁突然传出一声又尖又勾人的媚嗓,引得在场的众人哈哈大笑。
楚禾则捂紧了面具,面红耳赤地落荒而逃,出门竟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将她的面具撞歪了些许。
她忙不迭地道了歉,却抬头望见赫绍煊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模样,慵懒的嗓音适时响起:
“怎么,一个人去快活,也不叫上我?”
作者有话要说:阿禾:我不是我没有我真没想进来
煊哥:别解释了,我都懂。
阿禾:...我可真是跳进啥河也洗不清了。
明天开始日更六千以上,要是九点只更三千的话,中午下午肯定还有一更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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