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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就那样睁着眼睛躺在地上,脸上烫伤和抓伤一道盖过一道,肿得如馒头一般,可她身上却瘦的可怕,连楚禾也几乎认不出来。
楚明依用帕子捂着鼻尖,皱着眉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
“哪里来的疯子,也敢送到长乐宫来侍候?”
听见这话,一个总管模样的老内侍立刻赶过来,不住地跟楚明依磕头求饶。楚明依没理他,只上下将楚禾打量了一番,细声吩咐道:
“你们几个,带楚妃下去换一身衣裳,可别耽误了时辰。”
楚禾全然听不见她说的是什么,只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只能让人扶着往后殿走。
一路上,她脑中如同鬼魅一般回荡着立夏那粗哑的嗓音:
“小姐,快逃,小姐,快逃,小姐,快逃…”
立夏身在苦役所,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事情,才会用这样的方式舍命给她传递消息。
可是,她又能逃到哪里呢?又能怎么逃呢?
楚禾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屏风后面虚掩的木窗,若是她赶在魏葬离开之前跑回常青宫,是不是就有了脱身的机会?
这时候,门外却忽地传来一阵清冽的嗓音:
“依依?你在这里做什么?”
是赫元祯。
她听见楚明依软着嗓音道:
“陛下,方才有个不知规矩的奴才弄脏了姐姐的衣裳,臣妾在等姐姐更衣。”
那人的影子顿了片刻,转头望内间的方向看了过来。
楚禾的心忽地提到了嗓子眼,忽地又听见赫元祯不咸不淡地说了句:
“她肯出来走走,也好。”
后面的话,楚禾没再听见了。
她由宫女们簇拥着出来时,外面已经聚满了朝臣。
她下意识地往天子王座上看了一眼,隐隐绰绰地看见了赫元祯一身白金华服的身影。
他似乎比从前更瘦了许多。那本就瘦削的下巴如今更是清减了不少,还沾染着些许似乎不属于他的青茬,使他过早地多出几分憔悴。
他一坐上去,那些香肩半露、媚眼如丝的美人们便纷纷软倒在他身侧。
而他则熟悉地揽住那些纤细腰肢,旁若无人地纵情其中。
恍然间楚禾发现,那个名义上是她夫君的男人,原来早就不再是当初那个满眼星河的少年。
他早已习惯做一个昏君。
赫元祯似乎觉察到她的目光,朝她的方向望了过来,眼眸之中尽是疏离。
楚禾忙沉下头去,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雷动般的鼓点。
没有任何通传,一群身着铁甲的战士们便簇拥着一位紫衣诸侯走入了殿中。
长乐宫不允许携带兵器,更不允许诸侯擅入,除非只有一种可能性。
楚禾不由地望过去,看见人群当中那个紫衣的身影飘然而至,犹如一团阴云一般压过来。
那是东尧王,如今手握大尧命脉的人物,赫绍煊。
他由远及近而来,楚禾还未看清他的眉眼,便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场呼啸而来——那是来自修罗地狱,压抑到近乎窒息的气场。
他的眉眼深邃俊美,举手投足间带着贵族的气质,可望他一眼,就让人喘不上来气。
楚禾早就知晓东尧王身经百战,手中长戟不知斩过多少亡魂,才染上这样一副嗜血残暴的本性。可是她依稀记得,赫绍煊并非一直都是这样。
楚禾小时候在楚家的军马场见过他。
印象里,他会随同军中将士们一起赛马,甚至还指点过她的马术。
尽管楚禾已经记不清他当初的容貌,但她确信的是,赫绍煊年少时决然如今这般毫无鲜活之气的模样。
还不等天子开口,他便径自坐到上上席,朝王座上淡淡瞥了一眼便挪开视线,一双眸子自然地落在楚禾身上,唇角扯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听说,陛下为我准备了一位佳人,不知是哪一位?”
楚禾心中不由地突突一跳,情不自禁地望向王座的方向。
只见赫元祯抬眸看了一眼楚明依。
后者立刻了然于心地站起身来,径直朝楚禾的方向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将她从席上拉了起来,拉到御前。
楚禾没想到她使了如此大的力气,被拽得几乎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赫元祯看见她,一把将膝上的美人推开,凛然道:
“皇后,你不是说从后宫挑选了一位绝佳的人选,这又是何意?”
楚明依不紧不慢地跪了下来,柔声道:
“姐姐知道了东尧王前来玉京,便自告奋勇作为和亲人选。臣妾听闻实在感念姐姐大义,便只好忍痛答应了下来。”
楚禾霎时便愣在原地。无论她怎么想,也想不到楚明依竟然会作出如此卑劣之举。
朝臣和后妃们也一片哗然,各异目光纷纷向她投来。
一向与楚父交好的孟老将军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抖着手躬身行礼:
“陛下!楚妃娘娘乃是忠良之后,实不可受此大辱啊!臣虽已老迈,却甘愿请战,护卫京师!”
赫元祯顷刻握紧了拳,狠狠砸向面前的白玉案,将案上的酒杯震得酒渍撒了一片。
他的眼睛血红一片,嘴唇微微发抖,显然在盛怒之下:
“她是孤的妻,没有孤的命令,谁敢送她走?!”
楚明依闻言愣怔片刻,眼圈儿一下子便红了,别过脸去,抿着唇不再言语。
一旁的赫绍煊不为所动,反倒饶有兴致地看着跪倒在地的楚禾,仿佛在端详着一件精美的战利品一般。
这时候,王座后面忽地传来一声轻盈的女声,将如今这剑拔弩张的氛围轻而易举地化解:
“皇儿,东尧王远来是客,怎么能如此小家子气?”
赫元祯望着楚禾的眼睛几乎能滴出血来,可听了这句话却浑身一震,忽地像一只断了线的木偶般松懈了下来,转而垂眸躬身道:
“母后。”
赵太后已年过四十,年轻时的锋芒早已经被深宫磨平,可那张表面慈眉善目的脸上却仍然能看得出来当初母仪天下的气势。
她笑了笑,伸出手来像责怪小孩子一般捏了捏赫元祯的肩膀,仿佛没用多少力气便将他按回王座上。
她提裙走下玉阶,将楚禾从地上扶了起来。
赵太后抚着她的手背婉转道:
“若是哀家没记错,这孩子最早是配给绍煊的,对么?”
她一边说着家常话,一边温柔地望向赫绍煊,仿佛对面的人并非是那即将要取走他们荣华富贵的敌人一般。
赫绍煊淡淡抿起薄唇,不置可否。
孟老将军急道:
“即便楚妃娘娘早年与东尧王有过婚约,可如今也已然嫁入天家,断然没有再嫁的道理!”
赵太后莞尔一笑:
“绍煊与天子血脉相融,乃是至亲的兄弟,何必拘泥俗礼。”
这时,人群之中排在上席的赵丞相也站起身来,打着圆场道:
“孟老将军,既然太后再行赐婚,也算是圆了一段佳话,你又何必如此古板?”
他说着,身后那些世族党羽们也纷纷附和着。
孟老将军势单力薄,一同捶胸顿足后竟吐出一口鲜血来,当场便昏了过去。
四周凌乱的声音在楚禾耳边嗡嗡作响,使她已经几乎分辨不出那些声音都属于谁。
她只看见一群张牙舞爪的恶魔,亲手将她的父兄推向深渊,如今又要将她送上祭台,作为平息这场战争的祭品。
似乎是在这样的困境之中太过无助,她朝赫元祯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见他目光涣散,几乎全然没有了方才那冲冠一怒的模样。
她彻底绝望了。
忽地,楚禾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狠狠将赵太后往前一推,猛地拔出头顶的玉兰发簪抵在咽喉处。
四周立刻传来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楚禾看着赵太后跌倒在地的狼狈模样,忽然大笑起来。
她的笑声苍凉悲切,最后变成声声泣诉:
“北方狼烟尚未平息,你们这些王侯将相,却在这里夜夜笙歌,宴请的竟是已经兵临城下的叛军!”
她颤抖着伸出玉指,指向在场的每一个人痛骂:
“我楚家,孟家和乔家…满门忠烈奔赴沙场,尸骨无寻…到头来,竟是为了保护你们这一群趋炎附势的宵小之徒!”
她说到最后,泪水从眼眶止不住地落下,砸在地上。
她望着至尊之位上的那个颓靡的身影,眼中满是失望和怨恨。
可最终,她什么话也没说得出来,手腕一用力,猛地将锋利的簪子送向自己的咽喉处——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道冰凉的利刃,竟擦着她的手腕滑了过去,硬生生将她的簪子打落在地。
还不等楚禾反应过来,一个黑影便飞身而至,牢牢将她一双手钳制住,将她整个人送入自己怀中。
楚禾眼角犹带着泪光,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来人。
他那双狭长的凤眸轻薄地向下看着她,长睫在宫灯的映照下落下细密的疏影。他的鼻梁锋利如刃,唇角勾起,尽显无情。
她下意识地挣扎,却被他牢牢锁住,半分动弹不得。
赫绍煊伸出大手将她脸上的泪光拭去,自顾自道:
“好一个烈女子,本王很喜欢。”
说罢,他忽地低下头去,附在她耳畔极近的地方低吟道:
“楚家。”
说完,长臂便立刻将人松开,任由她跌坐在原地。
楚禾跌在地上,却猛然抬起头来,试图从他眼中找寻出别的线索。
他是在用楚家威胁自己吗?还是说只要自己嫁给他,就一定会保全楚家?
她猜不出来,一双眼睛如同受惊的鹿一般望着他。
赫绍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似笑非笑道:
“那么明日,恭迎新娘。”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长乐宫。
留下整个大殿的人仓皇地望着他的背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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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禾魂不守舍地回到了常青宫。
宫女们都听闻了今日之事,又看见她这幅模样,愈发不敢言语,连忙侍奉她沐浴熏香之后,便纷纷告退。
连带着,将后殿一切尖锐物品全都收走了。
楚禾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榻上,望着外面月色如钩,心中忍不住一阵又一阵地发寒。
从前,她知道宫苑里有魏葬在,心里多少会觉得安稳一些。
可是如今立夏死了,敛秋不知所踪,连魏葬也离开了,她不知道自己的身边还剩下谁。
她忽而回想起今天赫绍煊摩挲自己的脸颊时,那冰寒彻骨的感觉。他的手没有温度,仿佛是一具尸体一般可怖,身子便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这时,门外忽地传来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连带着几个宫女的阻拦:
“陛下,太后娘娘下了旨意,说今夜谁也不能来扰了楚妃娘娘…陛下…陛下不能进去啊……”
是赫元祯来了?
楚禾紧张了起来,双手抓着锦被,眼睛紧紧盯着殿门的方向。
只听“砰”的一声,赫元祯一脚踹开了殿门,踉踉跄跄地跨了进来。
他衣衫凌乱松垮,微微敞开的胸膛泛着赤红,浑身上下都沾染着浓烈的酒气。
望见床榻上的楚禾,他的眼眸忽地温柔了下来,声音却带着不可抗拒的肃杀:
“谁敢再拦,格杀勿论。”
宫女们一听都吓坏了,连忙从内殿退了出去。
一时之间,这里只剩他们两人。
内殿只点着一盏宫灯,昏暗的光芒映照着她单薄的衣衫,勾勒出窈窕纤细的身形。
赫元祯慢慢走近她,唯恐打破一丝一毫的平静。
他第一次这样缓慢而认真地端详着她的脸。
从前他不敢多看一眼,怕自己会轻而易举地沦陷在她的双眸之中。
她这张脸,是十足的祸水。
足以令所有帝王为她倾国倾城,足以令四方诸侯为她掀起千军万马之势。
直到今天,赫元祯才敢如此真切地望着她。
可当他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她的脸颊时,却被楚禾轻轻躲开。
她这一细小的动作却彻底触怒了赫元祯,他一把将人按在身下,粗暴地撕扯着她寝衣系好的缎带。
她拼命挣扎着哭哑了嗓子,可引来的却是赫元祯愈发的疯狂。
“阿禾,给我,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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