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被车撞了,这是江浩对他说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有些惶恐,甚至舌头打了结,眼里不见张扬,但转之又浮现出一丝怒气。
那天晚上苏宇一个人在家里写完家庭作业,因为太饿,所以吃掉了两片面包。那面包干瘪而没有味道,于是他想了个法子让面包变得好吃一些,便在上面撒糖。发现了这个之后,他又在剩饭上撒糖,吃起来那味道果然就不一样了。
舅舅带着江浩很晚才回来的,一进门俩人都没说话,看上去阴气沉沉。
江东说:“我去找一些你妈妈的干净衣服,你先在沙发上等我一下。”
江浩没说话,径直走过去,噘着嘴。
苏宇推开房门出来,唤了声舅舅,见他沉着脸,以为是江浩做错了什么,便也没唤舅舅。
江东看见他后,本想尝试着笑笑,但真的笑不出来。
苏宇忍不住问:“舅妈怎么没回来?”
这时盯了他一眼,称:“我妈住院了...”
苏宇听说了这件事,但没预料到住院的严重性,毕竟他也住过院的。三年前发过一次高烧,当时妈妈连夜抱着他赶到医院。那一整个晚上,他都躺在病床上头疼难忍,但不记得当时是怎么捱过的,估计是因为妈妈就在旁边守着,所以觉得病痛并不算可怕吧。
江浩接着说:“被车撞了,小汽车,车打着方向盘撞到了电线杆,我妈就躺在边上。”
此时江东回头盯了他一眼,示意他别再继续说,随即进屋去收拾东西。
苏宇也沉着脸,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江浩,估计此刻他应该很难过和害怕的吧。说不上来,他一向不太明白江浩真正的内心想法。
“我能去看看舅妈吗?”
江东望着他,迟疑了会儿,才应了声:“可以。”
他迟疑,是因为觉得苏宇见过太多不属于他这个年纪所要经历的悲痛。这回舅妈被车撞成重伤,到现在还没有清醒,更令人绝望的是,目前医院提供不了那么多同类别血液。他不希望苏宇再次看到这种伤别的画面,所以迟疑。
但苏宇的眼神又是那么坚毅,那么令人不忍。再说,他也应该去见见舅妈的。
再次去往医院的路上,江浩没跟着,他闹别扭犯脾气,似乎十分不忍心见到妈妈这样。躺在病床上那个毫无生气的女人,看起来陌生且不堪。
到了医院后,秋风簌簌,那医院大门旁的树叶纷纷落下,飘飘扬扬,周围又过分寂静了些,气氛让人更加揪心且沉重。
苏宇走到舅妈身旁,她嘴里佩戴着氧气仪,各种管子。病床前是心跳的监视器,上面跳动着高高低低的曲线。鼻尖医院的气息十分浓重,苏宇又想起一些事情来。
忘记是哪一年了,妈妈住院,脑袋上被人划了个大豁口,血流不止。他陪着妈妈到医院包扎,像个小大人,不哭不闹,十分冷静。
后来妈妈回到家躺在床上,眼角的泪水已经干涸,嘴唇苍白,脖间还沾有血迹。
他记得后来自己拿着钱去药店帮妈妈买药,医生问他大人哪去了?他不敢回答,那医院看他不说话,又是个几岁大小孩,就没敢拿药给他。
苏宇走出医院门口,手里攥着钱,想到躺在床上忍受疼痛的母亲,又回过身与那个药店医生对视,刚要张口说点什么,结果胸口堵堵的,什么都说不出来,倒是眼泪哗哗往下流。
药店医生赶紧走过去,称:“你这孩子,问你家大人呢,你又不说,哭什么呢?!”
苏宇这才艰难的吐出几个字:“我妈快死了……”
那个场景他一直历历在目,但是谁把妈妈伤害成这样的,他又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有些人在童年时目睹或者遭遇过难以承受的事情,大脑会替他把那些场面给消除,选择性遗忘。这些具体的细节很有可能到长大才会想起来,又或者一辈子也想不起来。
病床上舅妈的样子像极了母亲,苏宇看一眼,心里就揪着,很不好受。
他觉得,他又要失去某个人了。
江浩说过他是煞星,克人克己,这话说不定是真的。
于是,舅妈没救回来,在病床上躺了一个礼拜后就去世了。
舅妈离开以后,那个家似乎变得空洞无比。好似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回到正常。江浩没再一放学就往同学家跑,或者往游戏厅跑,他现在常常独自回家,默默不语。
死党也不敢多跟他说话,一提那件事就上头,他疯起来就像个智障,什么都不管不顾,连亲爹都敢打。
这点也是在舅妈离开以后发生的,江浩似乎有些责怪父亲没有想办法把妈妈救回来。但这是江东也无法挽回的,甚至车主赔钱他也只结下了一半。他一天到晚都在外面,累了在别人家里躺一晚,这是常有的事。
江浩知道,那个人姓魏,他知道那个人,甚至悄悄看见过爸爸和那个姓魏的男人在暗巷的墙角做一些古怪的事情。
难以启齿的事情,这种事发生在任何一个男女身上都无比正常,却唯独不应该发生在自己父亲和另一个男人身上。
所以江浩堵了气,他不听话就会被训,有一次和亲爹动起了手,砸了东西就跑。
江东气急败坏,差点没把他揪去警察局。
后来这兔崽子不知道是变乖了还是更懂事了,或者说更黑暗了。以往他的坏毛病和臭脾气全都展露无疑,这会儿却开始隐藏起自己。到了冬天,一切又照旧,该玩玩,该吃吃喝喝。
阴郁的雨天,空气像结了冰,窗外树叶凋零,鲜少再有鸟儿站在枝头啼叫。
某天周末,苏宇裹着大棉袄去找郭俊。
除了时不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张洛成,郭俊便成了苏宇最安稳的朋友。
几乎整整半年,他大多数需要人陪伴的时光都是与郭俊度过的。
俩人做了很多傻事,跑到县城外的天边去偷过红薯。一边挖土一边张望,没有人会去,有没有人能看见。他们把红薯拿到公园的一个墙壁裂口,说要烤着吃。这种事情还是俩人第一次主动意识去做,不管是偷红薯还是找火柴去点火烤。
但那次的结果不太愉快,因为处于秋天,一草一木都接近干枯。火种一起,最临近的那棵干树枝就烧了起来。见火苗有些旺,郭俊就捧起沙土去扑,但火势烧大了,俩人又开始害怕,瞬间束手无策。幸好那会儿是午后,公园并没有什么人,只是见到火后有人过去找人灭火。苏宇瞧见后揪起郭俊的袖子示意他快走。
俩人便开始跑回家,但苏宇腿脚不快,郭俊又一根筋,一把将苏宇往背上一背就回去了。
后来那把火被熄灭,苏宇坐到郭俊面前,拿毛巾替他擦掉脸上的污秽,盯着他的眼睛,像催眠一样说:“这件事不要说出去,任何人都不行,包括我。”
郭俊诚恳的点点头。
与郭俊在一起的时光确实尝到了童年的味道,无拘无束,犯错,但也可以弥补。郭俊妈妈也很喜欢苏宇,从一开始的冷漠变成了热情,总是做好吃的给他们俩人。
她想着,自己家俊俊那么多年没有朋友,这回好了,总算有人好好陪陪他了。
苏宇去郭俊家的路上,正巧看见了张洛成,他又长高了,去年冬天的裤子现在穿起来短很多。见他双手插在外套兜里,眼睛瞥了一眼苏宇。
他喊:“去哪呢?”
苏宇愣了愣,其实张洛成一直不知道他和郭俊走得很近。毕竟张洛成的圈子与他不一样,他就像一座小岛,是张洛成累了可以休憩的地方。
苏宇支支吾吾了半天,只好说自己在瞎逛。
张洛成笑道:“这么冷的天,你还是回家玩过家家吧。”
苏宇反问:“你去哪呢?”
“我回家啊,想一起吗?”
苏宇抬头望了眼郭俊家的阳台,然后对张洛成点点头。
张洛成走过来一把揽过他的脖子,说:“正好我奶奶去喝喜酒了,我买了个红白机,带你去看看。”
苏宇问:“红白机是什么?”
“玩游戏的,没见过吗?”
“没有,很贵吧?”
“不算贵,上个月赢了老钟几百块钱,差不多够了。”
苏宇嫌他的外套袖子挨在自己脖子上太冷,便用胳膊肘顶了顶他,示意他过去一点。结果张洛成得寸进尺,直接把手从他的领子伸进去,摸了一把他温和细软的肌肤。
苏宇冷的浑身一颤,骂了句脏话。
张洛成笑着,见他噘嘴生气的表情,更好笑了。他哄苏宇很有一套,直接把自己外套的拉链拉开,撸起毛衣和内衬,对他说:“我让你摸回来就是了,生啥气呢,像个姑娘似得。”
苏宇不想理他,也不太想去他家了。但想想红白机这个好奇点,他便忍着被对方挑逗嘲笑,跟着去了。
距离上一次去张洛成家已经是夏天的事情了,那次被他奶奶大骂过后,苏宇可有些畏惧张洛成的奶奶。并且头一回去老人家看着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更令他不解与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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