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你希望我们放弃对那家丸子店的侵权追究,对么?”陈康源后仰, 靠在真皮椅子上。
“不。”欧子洲道, “我希望你们放弃尝试垄断任何名小吃的念头。”
“垄断?”陈康源微笑,“我们不过是依法注册了商标名而已, 对于我们手中没有放开的商标, 其他人没有使用的权力,这也是法律规定的。为什么我们依法行事,却被你们说得这么邪恶?我希望你们在维权的时候也做好觉悟, 如果你们的污蔑对酒店造成任何名誉上的损害,我们会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强权欺压是居高位者的习惯, 可惜欧子洲深谙此道, 陈康源的恐吓对他丝毫不起作用。
“依法注册了商标名……”欧子洲若有所思地重复了这句话。
陈康源的笑浅了几分:“怎么?有问题吗?”
欧子洲勾起嘴角:“兴和是一个县的名字, 地名用作商标……我记得应该是有很苛刻的要求的吧?首先必须由当地政府出面注册,其次商标必须为集体所用, 不能私人化。你们的小吃馆不过是酒店旗下的一家餐厅,却可以注册地名商标,并且限制其他人使用,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欧子洲的话陈康源脸上的笑逐渐消失, 两人无言对视片刻, 陈康源又笑了起来:“地名商标却是只有当地政府可以注册,但是注册好的商标可以转让,我们跟政府签订了名小吃推广的条约,商标转让只是条约中的一项而已。一切合规合法, 互利互惠。我知道你想用这个来威胁我,可惜,让你失望了。”
“我没有失望。”欧子洲笑了,“你们大费周章拿到小吃的商标权,无非是想要它的合法使用权。可是对于从小吃着兴和丸子长大的人来说,他们在乎你们的垄断合法与否吗?在痛恨官商勾结、厌恶强权的网民看来,合法就等于合理吗?”
“而且……”欧子洲忽然压低声音,“你确定你们签订的推广条约,合法吗?”
欧子洲的话叫陈康源面露提防,眯起眼睛:“怎么,这是在威胁我吗?”
欧子洲轻松地笑了笑,摆摆手道:“不是威胁,我只是在替你分析局势。首先你们强硬的做法容易激起民愤,这事要是闹大了,那些小吃师傅换个名头照样能东山再起,倒是你们,最后收不了场的,只有你们。”
“其次,你们以为这样绕一圈就不会摊上麻烦了实在是自作聪明。民众并不像你们以为的那么懂法,不会有人觉得你们聪明而认同你们的做法,他们只会觉得你狡猾,从而使得对你们的恶感翻倍。”
陈康源眯起眼睛。要是真的闹到收不了场的地步,当然是他们酒店吃的亏更大。但是他们会做这样的事,自然是有自信绝对不会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
他正要反驳,欧子洲抢先开口:“当然,作为酒店方你们不会让这件事情闹大,因为你们有资本,平时就会做舆情监控,只要花点钱就能够左右舆论的走向。而那些小吃师傅,一没靠山,二没经验,在你们眼里恐怕不过是不成气候的一点点乌合之众而已。再加上这件事本身也不是大众神经的敏感点,很难掀起舆论风浪,你们根本就不担心这一点。”
欧子洲显然说出了陈康源的心里话,陈康源的眼里多了点玩味。
欧子洲看上去很年轻,估计只有二十岁出头。从他会跑上陌生的舞台唱歌和帮素不相识的小吃店店主伸张正义来看,应该是一个大胆莽撞的人。
他确实很大胆,但是莽撞……似乎并不那么莽撞。
“但是你们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欧子洲又道,“我很诧异你居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陈康源正要喝水,听见欧子洲的话,放下了杯子,轻蔑地笑起来:“你说,我倒是想听听看有什么东西是你想到了我没想到的。”
欧子洲叹了一口气:“我没料到吃着本地居民这碗饭的你居然会没想到这一点。当地小吃在当地居民心中有着不可侵犯的神圣地位。这些小吃师傅根本不需要掀起什么大风大浪,他们不需要让全国人民都加入讨伐你们的行列,只要让本地人知道这件事情就够了。”
陈康源笑了,他喝了口水,不紧不慢地盖上盖子:“让本地人知道?既然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我也不担心让你了解具体情况了。没有一家电视台会插手这件事,他们在任何本地论坛发帖都会被删除。投诉就更不用想了,我们本来就不违法,没有人会受理他们的投诉。所以他们连发声渠道都没有,他们要怎么让本地人知道?”
欧子洲眨了眨眼睛:“你知道有种东西叫外卖群吗?”
陈康源愣住,欧子洲忍不住笑了:“因为外卖平台要收取一定的抽成,为了多赚点钱,有些小吃店会组建自己的外卖圈,自己雇佣骑手,在社交平台上把老客户拉到群里,再由老客户介绍人进来。这种模式的外卖群经过一定的发展,可以扩张到上千人的规模。似乎可以与一个小论坛比肩了吧。”
陈康源沉默半晌,笑了起来,摇摇头:“一千个人又如何?”
他其实根本就不怕对方在舆论上面动脑筋,有钱的人掌控舆论,这就是资本帝国一旦建立起来就难以倒塌的原因之一。
欧子洲也笑:“会加群的,都是想要省下那几块配送费的人,因此多半是学生之类的年轻人。他们是正义感最强的群体,也是最愿意无偿为弱者讨伐强者的群体,同时他们和小吃师傅们不一样,你通过堵他们嘴的方式打压他们,并不会让他们放弃,反而会点燃他们的怒火,让他们更为疯狂地报复。”
“陈总在生意上,应该很少跟年轻人打交道吧?”
确实,酒店生意的交易金额都是以十万、百万为基础单位,就算是对家也很少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因此陈康源对于欧子洲嘴里的“年轻人”是否会有这么强的行动力持怀疑态度,欧子洲多半只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但他的想法很快就被欧子洲完全打破。
欧子洲幽幽道:“我之所以能够这么自信地说出这一点,是因为我本人就是这群年轻人中的一员。”
陈康源猛然意识到欧子洲本身与这件事情毫无相关,就像他所说的,他所有的动力不过是他认为的正义和帮弱者讨伐强者的决心而已,光是这份决心就已经足够促使他想办法查到他陈康源的信息,并且制造机会出现在他面前。
他忽然对欧子洲口中“年轻人”这个群体产生了一种畏惧,同时隐隐约约想起一些可以佐证这一点的例子。
他正在思索这件事情正确的解决之道,欧子洲又开口了:“其实就算不考虑垄断会翻车的事情,你们酒店走的这步棋也险得很。你们会选择这步险棋,恐怕是业绩受到巨大冲击了吧?”
欧子洲话音刚落,陈康源的视线就像两道利刃射向他。他的神情不再像刚才那样游刃有余,眼神也变得危险,仿佛欧子洲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一般。
欧子洲确实没有猜错,他们的酒店确实在走下坡路。但是酒店财务相关的事情是绝对不能外传的,因为亏本消息会吓跑投资。酒店运营成本极高,一旦投资链断了,从欣欣向荣到宣告破产可能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因此这种猜测,哪怕是瞎猜,也决不允许出现。
他的声音低沉,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年轻人,没有证据,就不要乱猜。”
然而欧子洲依旧神情自在:“我并不是乱猜。只是近半年城里多了两家五星级的酒店,你们酒店身为六星级,除了绿化做得好一点,搬了个商城进来外,并没有什么实际优势,业绩受到冲击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能理解你们想做出酒店特色,想通过将你们的品牌跟传统小吃绑定来营造出一种家乡品牌的熟悉感,从而引导客户在做选择时会更倾向于你们酒店的想法。但是这实施起来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想要让市民们普遍形成这个影响,保守来说至少也要五年。你们酒店现在这个状况,能撑得过去五年吗?连一年都够呛吧?”
欧子洲如此游刃有余,仿佛他们酒店的财务情况他掌握得一清二楚似的。陈康源似乎有些恼了:“都是谁跟你说的?!”
欧子洲没有理会他这个问题,直起身:“其实你们想解决酒店特色这个问题,比起捆绑知名小吃,我有更加简单易行,并且有效的办法。”
他说完就不再开口,显然是在等待陈康源主动问他。
陈康源又一次陷入沉默。
欧子洲是不是在忽悠他?也许就像欧子洲所言,就算是外人,从本市酒店分布和他们酒店近来的举措未必不能判断出他们的业绩实际上在走下坡。
但是他们又是扩张建筑面积又是发展小吃馆的,一般人绝对猜不到他们的财政状况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他们也正是隐瞒着这一点才能坚持到现在的。
欧子洲如果有了不得的门道可以知道内部消息,他绝对没有必要用这种类似谈判的方式让他们停止小吃商标的垄断行为,他直接找人给他们施压就行了。
可是如果欧子洲没有门道,他又怎么能够判断出这一点,真的只是看他们酒店的操作分析所谓的局势就能推断出他们的财政情况吗?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有这个本事?
他犹豫了。
如果欧子洲真的是一个眼界如此广的年轻人,那么他口中更简单的解决之道,陈康源想知道。
陈康源莫名产生了一种被眼前这个年轻人拿捏在手中戏耍的错觉,这让他自尊心受到很大的打击。
但是跟酒店的生死相比,他的自尊心又算得上什么呢?酒店的存亡牵扯的可是成千上万人的人生啊!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满怀诚意地向欧子洲发问:“你说的办法是什么?”
其实他知道欧子洲说不出什么可靠的解决之道,这事要是这么好解决,他又何必绞尽脑汁弄这么一出?
“其实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让人们在选择住宿,选择吃饭,选择酒席时,更加倾向于选择你们。你们现在的优势是六星级,压了其他酒店一星。但你们的劣势就是你们的优势根本就只是一个空壳,你们并没有真的比五星级酒店更加高档,所以你们应该往这个方向考虑。”
陈康源笑出声:“你觉得你说的这些我会不知道吗?高档……哈,你知道‘高档’这两个字背后意味着多少支出,多少金钱吗?雇佣人要钱,整修要钱。部分装修会导致部分空间无法使用,还会面临更大的财政空缺!如果我们真的面临财政困难,你觉得我们会有充足的财力去把我们酒店弄得更高档吗?你不觉得你说的完全就是废话吗?”
他要是有钱他还纠结这些干嘛?他直接弄一个七星级酒店,不,八星级酒店!人家搞帆船,他就搞宇宙飞船,何必还把视线拘泥于本市市民呢?这一切本来就是钱的问题啊!
他果然不该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寄托太多的希望。
没有得到理想的回答,陈康源很失望。但在知道欧子洲也不过如此时,不知为何,他还松了一口气。
然而欧子洲似乎是没料到他会这样回复,不满地看向陈康源:“你好歹也是酒店的掌权者,为什么你的视线总是拘泥在一个‘钱’字上?把高档等同于华丽的装修你不觉得目光太狭窄了吗?”
陈康源当然没有简单地认为华丽的装修就是高档,但是任何提升酒店档次的改动都需要花费大量的金钱,这是必然的,也是经济学规律。如果有不花钱又能提升酒店档次的方法,为什么别人没有采取呢?
然而分明很清楚这一点,他还是开口问道:“那你有什么不花钱又能提升酒店档次的提议?”
他特地强调了“不花钱”三个字。
“自然是有才会劝你换个方向考虑的。”欧子洲道。
陈康源往前探了探身子,作出愿闻其详的姿势。
然而欧子洲却坏笑地勾起嘴角:“现在就揭晓答案未免太没意思了。不如我们来做一个交易吧,只要你能处理好商标权的事情,我就告诉你,低成本却大幅度提升酒店档次的方法。”
两人对视良久,仿佛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
但是陈康源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博弈,他从头到尾都是弱势的一方——他没有任何欧子洲的把柄,反而是欧子洲捏着他所有的命门。
他哪有资格跟欧子洲谈条件?就算没有这场交易,有欧子洲这种多管闲事的人出面,他也不得不解决商标权的事情。
既然如此,根本就什么好犹豫的。但是他不能立刻答应,因为他不能让欧子洲认为他在这场交易中只是一个欧子洲叫他做什么他就不得不做什么的傀儡。
于是他静静地在心里数了十秒钟,才抬起头,同时嘴角勾起一个自信的笑,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一般,薄唇轻启,缓慢的吐出那个一分钟前就已经确定的回答。
“好。”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为何,本来在我心中只是有点调皮的某洲现在让我觉得他有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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