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伯灵腿上盖着厚厚的熊皮,手里还抱着个皮子缝的热水袋, 秦国的冬天太冷, 他以前从来没来过这边, 以为这里和中原不会差太多,然而被冻过一回之后, 只要再出门必定是把自己围的严严实实。
房间里炭火烧的很旺,不一会儿就暖了回来, 俩人随便说了一会儿, 看外面雪越下越大眼中皆是惊叹。
就算这不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他们也还是会看入迷, 毕竟中原那边很少有机会晚上开始落雪,第二天早上雪能有半个人高。
当然, 是半个轮椅上的孙大军师。
常人在积雪中还能想办法行走,孙大军师不行, 他连出门都难, 就算推着轮椅走到院儿里,接下来等着他的就是被雪埋到看不出来里面还有个人。
把自己裹成球的娃娃脸青年靠在椅背上, 看了一会儿然后侧身问道, “公子开春回帝丘, 什么时候再回栎阳?”
等天气暖和之后,他们都有很多事情要做,上次离开时有景监护送,这次景监不能跟他离开,毕竟秦公要开始推行新政, 有很多事情都要景监来做。
“过了夏天就回,天惹的时候不好赶路,时间短了我哥也不会放人。”卫霁温温吞吞回着,忽然想起不久前听到的消息,“师兄,听说齐国新君继位了。”
去年年底齐国桓公就去世了,不是吕氏齐国的齐桓公,而是田氏齐国的桓公,要说齐桓公,脑海中想到的肯定是那位春秋霸主齐桓公,这位桓公虽然名声不如春秋时的齐桓公,但在后世的名气也不小。
因为他就是那个被扁鹊三次劝诊而不愿医治,最后一命呜呼留下“讳疾忌医”“病入膏肓”两个成语而名传后世的齐君。
齐国新君田因齐继位后沉溺于酒色歌舞,看上去似乎不将国事当回事儿,三晋对其虎视眈眈,似乎有联合起来攻打齐国的意思,但是卫霁却知道,这个如今不问国事沉溺美色的君主将来会将齐国带到怎样的高度。
这他喵的是齐威王田因齐啊!
孙伯灵对新继位的齐君了解不多,但是他知道三晋不会错过齐国国丧这个出兵夺地的大好机会,就像前几年秦公继位的时候一样,趁对方国内政权不稳直接联合出兵。
“齐国新君继位,原吕氏齐公不久前也魂归天地,无子无嗣,俸邑皆归田氏。。”孙大军师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然后说道,“田氏代齐,这次算是代彻底了。”
“我只怕三晋趁齐国政权不稳,出兵的时候误伤到卫国。”卫霁幽幽叹道,不是他瞎担心,而是这种事情以前就经常发生,由不得他不担心。
孙伯灵笑着安慰道,“公子不必担心,齐君已经和赵国商量好在宋国平陆见面了,就算会面后没有达成和解,接下来也不会对卫国有害。”
“去宋国了?”卫霁有些惊讶的反问道,看旁边的娃娃脸青年点头忽然有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感觉。
他哥就是厉害,宋国和卫国挨边,用来会盟什么的也挺合适,只要不碍着他们的事儿,隔壁邻居们尽管随便造作。
*
大雪连下了许多天,在所有人都担心今天的雪会不会成灾的时候,天终于放晴了。
今年的雪下的比往年都大,还好秦公在夏天的时候让匠人研究地窝子怎么才能更好的御寒,毕竟挖出来的坑不能生火,去年冬天因为这东西少冻死了许多人,今年让人将匠人改进后的地窝子搭起来,即便天气比往年更冷,也不会有太多人会冻死。
栎阳宫,秦公看着下面各县报上来的入冬情况,再一次感叹公子霁对秦国的大恩,若以后都能这么下去,秦国的人丁能在短短二十年内翻上一番。
红薯土豆这些东西真的能救命啊!
只有粮食够多饿不死人,人丁才能更快的增长,不然即便能生也养不起,与其如此不如不生。
书房里面,景监将案几上最后一份竹简看完,然后指着旁边高高的一大摞说道,“君上,除了挑出来的几份,这些全是老氏族们反对新政的上书。”
自卫鞅在朝会上舌战群臣,老氏族们便不停的上书请命,所有人异口同声只有一个诉求,那就是恢复穆公祖制,拒绝变法。
自卫鞅在朝会上舌战群臣,老氏族们便不停的上书请命,所有人异口同声只有一个诉求,那就是恢复穆公祖制,拒绝变法。
景监自己对此没什么感觉,因为他不是秦国老氏族,他是随祖上从楚国迁到秦国来的,老氏族害怕变法将他们的权利收走,所以不断尝试让他们家君上安安稳稳以祖制治理秦国,但是国中更多的还是不知道变法会给秦国带来什么样的变化,所以还在观望不曾发声。
秦公扫了一眼景监案上那高高一摞竹简,随意摆了摆手让他从哪儿来送哪儿去,“朝会上没本事说的过卫鞅就该知道是什么结果,对了,待会儿让卫鞅过来一趟,寡人在法令上还有些许不明白。”
景监点头应下,让人去将卫鞅请来然后继续处理满案的竹简。
秦公一手撑脸继续翻着手中的竹简,变法不可一蹴而就,这次的法令只是试水,只有效果足够好,他们接下来才有足够的底气全面推行新政。
《垦草令》内容不多,主要还是田税的问题,产量极高的两种救命粮食如今已经推广到了秦国各处,在能吃饱肚子的前提下改变税制,比吃不饱肚子的时候改变来的容易的多。
万幸天佑大秦,在他们最艰难的时候送来了公子霁这个福星。
书房中只有翻动竹简的声音,不多时,穿着厚实冬衣的卫鞅便出现在门前,君臣见过礼后各自坐下,然后开始探讨法令的哪一条是不是还有不妥。
景监拿着笔在旁边听着,经过这么多天的锻炼,他已经能听明白这俩人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比当初第一次旁听时两眼发懵的情况好多了。
变法得让国人先有心理准备,之前卫鞅在朝会上与诸多大臣辩论就是为了让人知道秦国即将推行新的法令。
先让国人自己想,不拘好坏只要敢想,心里就会对新法有接受的准备,如此等法令颁布的时候反对的声音就不会有那么大了。
——当事而立法,因事而制礼,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不循礼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巡礼者不足多。【1】
卫鞅在朝会上的话很快传了出去,在秦士子皆心神震荡,集贤馆中尚未取得官位的士子也不闹腾了,能说出这般话的卫鞅如今还只是个小小的客卿,连个正经官都算不上,他们自觉比不上卫鞅,又有什么颜面整天瞎嚷嚷要官做。
秦公对老氏族们的上书不作回应,却不代表他真的能不顾老氏族的意愿为所欲为,不能一下打的太狠,不然老氏族联合起来铁了心的和他过不去,解决是能解决,就是太费劲。
老氏族在秦国几百年,和历代秦国君主一起开疆拓土,在这片土地上早就根深蒂固,现在要将他们的待遇降低,不怪他们天天上书反对。
“君上,只看法令的确将老氏族的特权削减了,可您再想,是守着穷困的秦国要那点儿权利好,还是在强盛的秦国中生活好?”卫鞅不觉得如今的法令对老氏族的压迫太过分,按他的想法,这才只是第一阶段。
如果不是怕老氏族反扑,他甚至能将他们的权利进一步削减,国中有国君掌权就足够,若下面层层皆有私令,国君颁发的律令又该如何实施?
*
栎阳城多日不曾下雪,地上的积雪也化的差不多了,等到天气有转暖的迹象时,卫霁也终于肯走出院子了。
沉寂了一冬的栎阳城又有了活力,孩童跑出来玩闹,街上也热闹了许多,酒肆里的酒水卖的极好,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即将颁布的新法政令。
孙伯灵怀里依旧抱着热水袋,推轮椅的活计交给闲不住的小护卫,然后窝在轮椅里面懒洋洋说道,“卫鞅今晨一大早出去,这会儿应该在南门集市那边。”
“他去那边干什么?”卫霁裹紧了斗篷,看着不知道说起了什么神色愈发激动转眼间都跑出去了的士子们,眨了眨眼睛看向窝在轮椅上的娃娃脸青年,“法令颁布了?”
孙伯灵拍了拍手,朝身后推着轮椅的小护卫使了个眼色,然后故作神秘的说道,“去看看就知道了。”
披着斗篷也不显臃肿的少年人跟在旁边,看着孙大军师神神秘秘不肯说的模样,灵光一现忽然想起来可能是怎么回事儿了。
商鞅变法,徙木立信,经典桥段啊!
卫霁眼睛一亮,脚步下意识就加快了几分,小甲推着轮椅走不快,要不是孙伯灵站起来也走不快,他甚至想让这人弃了轮椅跟他赶过去。
“别急,慢着点,等其他人过来一起去。”孙大军师将想要过去看热闹的少年人拦住,看上去安安静静一小孩儿,平时也不怎么出门,怎么听见什么热闹都想凑上去看?
今天卫鞅搞出来的动静不小,人多起来到时候更乱,难保不会有人趁乱搞些小动作,他们两个在家还好,出去必须得有护卫跟着。
毕竟家里除了他们两个一个伤残一个病弱,就连老爷子也是身体健壮说跑就跑,一般人还真不一定能追得上。
卫霁本来已经领先了好几步,听到身后的声音后脚步一顿,裹着斗篷想了一会儿,捏了捏领口的毛毛又退了回来,“那就再等等。”
人多的地方容易发生踩踏事件,他还是个弱小可怜的小孩子,到时候被误伤了就不好了。
栎阳城很小,南门外发生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全城,冬天还没有过去,大家伙儿都没什么正经事情要做,听见有热闹要看全都拖家带口跑了出来。
不过一会儿的时间,城里就空了下来,几乎全城的人都跑去南门外看热闹去了。
卫霁愣愣的看着空荡荡的街道以及偶尔从身边飞奔出城的人,张了张嘴委屈道,“外面那么多人,我们出去也什么都看不到啊。”
秦人一个个身高体壮,年纪小的小娃娃能直接骑在父亲脖子上看热闹,别说他现在还在长身体,就算长成了也没法在一群彪形大汉中冲出一条路来看热闹。
孙大军师无奈的看着想要闹脾气的少年人,“不会碍事儿,你先回头。”
不熟悉的时候只觉得公子霁温润从容端方知礼,熟悉之后才知道这其实就是个被兄长宠大的孩子,机敏聪慧常人难及,就是干什么都得哄着来。
只是他的小脾气只有亲近之人能够看到,至于外人,这小祖宗连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
公子虔带着几个穿着黑色布衣的高壮汉子朝这边而来,听孙伯灵说了两句然后看向委屈巴巴的少年人,“有我们跟着,还能让你找不着位置?”
说着,大权在握的大秦长公子揉了揉他的头发,懒得再说什么直接将人带上了城墙,居高临下视野宽阔,真真是个看戏的好地方。
卫霁喘着气儿拒绝了帮助靠自己爬上城墙,手软腿软正扶着墙休息,耳边就又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秦公从另一边过来,看着额上渗出汗水的孱弱少年笑道,“霁儿这体力可不行,以后得多出来走走,和骐儿驷儿一样壮实才行。”
卫霁:......
您还是着实准备强秦吧,强秦来的简单点。
您家里那几个小公子是什么体格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小小年纪就能上马打猎,惹急了恨不得跑去林子里和老虎打架,那是一般人能赶得上的吗?
让他和那几个小公子一样强壮很简单,下辈子重新投个好胎就行。
少年人没有回话,瞪了他一眼然后找个避风的地方往下看,他们来的晚,城外已经竖起了一根三丈高的木头,也幸好是在秦国,这要是在他们卫国,这么大的木头放在外面,给多少钱都别想挪进去,因为只凭一个人的话就算想扛都扛不动。
秦公看着这小孩儿一句话也说不得直接不理人了,扯了扯衣袖摇头笑笑,然后看向坐在轮椅上团成一坨的娃娃脸青年,“军师能看见吗?”
孙伯灵:......
虽然但是,您别说话了成不?
他就算坐在轮椅上那也比城墙凸出来的部分高好不好,这要是再看不见那还得了?
在秦公一个挨一个挑拨人的时候,公子虔终于过来把激动的控制不住想没事儿找事儿的弟弟拖走,他再不过来,接下来这边可就要吵起来了。
他们家霁儿不会吵架,孙军师那张嘴是轻易能招惹的吗?
秦公被他们家大哥教训着也不恼,笑了两声然后才压下心中澎湃的情绪看着外面的空地,今天是新法实施的第一步,筹划了一冬的政令终于要付诸实际,他怎么能不激动。
城外的高地上,卫鞅看着几乎倾城而出的栎阳人,身后随从举着的托盘越来越重,从十金到三十金再到五十金,只要有人能将这根木头扛到北门,托盘上的五十金就都是他的。
自古驱民在诚信,一言为重百金轻。
政令发布下去没人执行相当于不发布,得先让百姓知道政令,知道官府言而有信不会朝令夕改,这才好进行下一步的改变。
把木头从城南搬到城北就能拿到五十金,这话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反正周围看热闹的百姓是没一个敢上前的。
他们中许多人都有这个体格将木头搬到北门,可五十金不是小数目,万一是这些有钱的世家大族糊弄他们玩,木头搬过去了最后却没钱可拿,那岂不是白耗费力气?
要是钱少点儿或许还有人相信,可是现在是五十金......还是在旁边看热闹吧。
杜挚脸色阴沉站在人群中,好几个家奴护在他身边,跟他过来的人更多的则是混在庶民中打消他们上去搬木头的想法。
卫鞅想让栎阳百姓认同官府的法令,他就让整个栎阳没人敢去搬那块破木头,没人搭理他,看他接下来还能有什么办法。
和他有相同想法的人不在少数,混在人群中试图搅乱形势的不只一家,木头在外面竖了那么长时间,愣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搬。
卫霁皱着眉头看着喧闹的人群,他站在上面,很容易就能看出下面哪儿出了问题,“若一直有人阻拦,没人去扛那块木头,卫鞅师兄该怎么办?”
“他们会搞小动作,卫鞅难道不会留后手?”窝在轮椅上的娃娃脸青年轻笑一声,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君上和长公子都没有着急,咱们在旁边看着就是。”
顺便记下今日捣乱的都是哪几家的下人,将来算账的时候也更容易清算不是?
卫霁拍了拍胸口,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看着下面,他原以为徙木立信就是单纯的为了取信于民,没想到其中还有那么多波折,甚至最后可能是大佬们自导自演做出来的一场戏。
这么一来,那五十金转了一圈还是又回到他们手上,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城中百姓相信官府言而有信,还能让他们对新法抱有期待,如此一举多得,不愧是他们。
时间缓缓流逝,底下的骚乱渐渐平息,拖家带口出来看热闹的栎阳百姓看高地上身姿挺拔的青年依旧没有离去,心中不自觉的升起一个念头:反正搬块木头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万一真有五十金能拿呢?
就算没有五十金,能有一金可拿他们也心满意足了。
寻常百姓一年到头也用不到多少钱,一金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巨资,随着几个想要上前的人被骂回去,人群中再一次喧闹了起来。
如果只有一个人想上去,被骂回来后或许就打消这个念头了,现在许多人都升起了这个念头,呵斥反而只能适得其反。
卫鞅站在高地上看着,他对庶民的心思了解的很是透彻,就在大家伙儿嚷着要过来搬木头时,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壮硕青年推开人群走了出来,二话不说扛起木头就往城北走。
人群中很快响起了欢呼声,就算扛木头的不是他们,也无法阻止他们跟着一起激动。
卫霁看着那人似乎有些熟悉的脸,捏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一拍拳头想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去年冬天,他在公子虔城外的庄子里见过,那人是庄上的农户。
庄子里的人平日里很少进城,让他过来也不会被人认出来,刚才下面已经有不少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动手,那个时候冲出来也不甚显眼。
高啊!
没想到竟然真的猜准了,最后还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兜兜转转钱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口袋。
公子虔看他的反应就知道安排好的人被认出来了,摸了摸脑袋理直气壮的说道,“五十金,那么大一笔钱,放府库里能办很可多事儿了。”
秦公跟着附和,“没错,大哥说的对。”
孙伯灵本来还没猜到这上面,看着俩人一唱一和的模样也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区区五十金,你们至于吗?
娃娃脸青年难以言喻的叹了一口气,和旁边的少年人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开始摇头,这么抠门,难怪打起仗来那么凶。
人群之中,杜挚和另外几个不甚显眼的中年人气的不行,远远的用眼神交流之后便满目阴狠的将家奴招回来,现在已经有人搬木头了,只要在木头抵达城北之前将人杀了,他卫鞅今天就依旧无法成事。
祖宗之法不可违,他这都是为了秦国。
杜挚在心里如此说着,附在家奴耳边说了几句,然后推到后方等着好消息传来。
一息过去,家奴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眼看着扛木头的那人就要到北门,杜挚眉头一竖就要呵斥,然后嘴刚张开就感受到危险逼近的感觉。
背后冷汗直冒,额头也渐渐沁湿,脸色惨白的中大夫眼睛被寒光闪过,然后看到城门上拉满弓弦的士兵。
公子虔站在士兵旁边,看向他们的目光如虎狼一般,只要他们敢动,弓弦上的羽箭立刻就会穿破他们的胸膛。
这是威胁。
其他几人已经退到了城墙另一边,孙大军师看着煞气四溢的公子虔,点了点头出口赞道,“是个可塑之才。”
可惜看上去唬人,实际上就是个花架子,还得再好好调.教才行。
卫霁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娃娃脸青年,歪了歪脑袋权当这是在夸人,公子虔夸人像是骂人,孙师兄人那么好相处,夸人肯定就是夸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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