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杳手一抖,猛然抬头,果然见太子一身玄色常服,笑吟吟看着她。手上的花绳像是缠成了结,她慌忙挣了两下都没能解下来。
太子蹲下身,刮了一下谢寻的鼻子,笑道:“长得同你还有几分相像。”
小孩子倒也不怕生,一双乌黑的眼珠沁了水一般直盯着太子看。
谢杳刚好摆脱了手上那团花绳,上前一把将谢寻揽到自己身后,拉着他跪下草草行了礼,便沉着声呵道:“谢寻,下去玩。”
太子“啧”了一声,伸手去揉了揉谢寻柔软的发顶,“还是个孩子,你凶他作甚?”
谢杳冷笑了一声,将谢寻又往后拉了一把,“殿下还知道,这只是个孩子啊。”
太子直起身来,笑意隐下去,“谢杳,孤不是你想的那......”他顿了一顿,摇了摇头,“罢了。孤此番来,原也是有些话,要同你说。”
谢寻本就对他阿姊乖顺,只消谢杳一眼瞥过去,便认真朝太子一拜,迈着小短腿走了出去。
下人亦跟着退下去,一时厅中只剩他们两人。
太子自寻了个位置坐下,抬眼看着谢杳。
两人一时无言,只有太子轻轻敲击着桌案的节奏,清晰回响在二人之间。
良久,太子叹了口气,“你就这么相信沈家那个?”
谢杳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殿下此话,不知何意。”
太子往后一倚,坐得松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当真以为,沈家那些动作,孤便半点不知?”
谢杳直视着他,“殿下这话,愈发让人听不懂了。”
太子笑意愈盛,“既然你听不懂,那孤便开门见山了。沈家大势已去,翻不起什么浪花来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她身前,俯身在她耳边,“沈征已经战死,你猜,就凭沈辞,撑不撑得起镇国公这块招牌?”
谢杳睁大了双眼,“你说什么?”
太子低笑了一声,“沈家原本好打算,逼父皇下战令,逼孤退婚。可惜,这民间有句话,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谢杳本就聪慧,几句话间已猜出了个大概。沈征是什么人?领军数十载,百胜将军,单是镇国公的旌旗一飘,胡人心里都得忌惮三分。
虽说刀枪无眼,可在胡人议和这个节骨眼上,不声不响战死,京中竟半分消息都无,怎能让人不犯嘀咕?
“你们疯了!”谢杳喃喃,往后退了两步,质问道:“镇国公为兴朝打了多少仗,流了多少血?你们竟这般对有功之臣?穆朝,你们没有心么...”
太子眯了眯眼,呵斥一声“谢杳!”
谢杳被这一喝方醒过神来,自知失言,甚至直呼了当朝太子名讳,当即便跪了下去。
是她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就方才这一席话,便已足够抄了满门。
所幸厅中没有旁的人,只要太子不追究……谢杳惊魂未定,兼之一腔怒意还翻腾着,胸口一滞,伏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太子自上而下看着她,“沈家已经这般了,你若还上赶着将谢家搭进去,是不是不大合算?”
他绕着她踱了两圈,忽的说起了别的,“杳杳,你可知,普通农户忙上一年,收成几何?如若是赋税重,这一年到头,又能剩下几何?再倘若是碰上天灾人祸呢?”
“你又可知,你父亲,俸禄几何?”
“你以为,这朝臣,就这么好做?”
谢杳止住咳,只大口喘着气。
太子停住脚步,打量了谢府上下一眼,“树大根深如沈家,倾覆也不过是一夕之间,又何况你这小小尚书府?”
他蹲在谢杳面前,“若是孤没记错,谢寻如今还不满三岁罢?尚书府上下百余口人,你当真忍心?”
谢杳久久无言,太子也并不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于谢杳这步棋身上,他总是有着格外多的耐心。方才这席话环环相扣,要的就是逼破她的心防。
谢杳呼吸平缓下来,闭了闭眼,只觉肺腑的疼痛牵连到心脏上,连声音都飘虚无力,“镇国公已然...如殿下所言,世子孤立无援,心腹大患已除,殿下还要我做什么?”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太子重又笑起来,“不得不防。沈辞多疑,行事向来谨慎,却独独对孤的太子妃信任得毫无底线。想来若不得太子妃配合,父皇和孤这心头大患,除不干净。”
谢杳咬破了下唇,颤着声问他:“配合什么?”
太子却只摇了摇头,“不急,孤给你一日时间,再仔细想想。究竟是要谢家陪着他送死,还是悬崖勒马,明哲保身。”
他这才将谢杳扶起,“明日这个时辰,孤再来尚书府。届时,是多少人来,怎么个来法儿,端看你是如何打算了。”
太子将要走出去,却顿了顿步子,“你若答允,孤便许你一诺,除却沈辞这一桩,你提什么都可。”
若是说谢杳心里本还有三分奢望,也在酉时整个京城的沸沸扬扬里,灭了个干净。
镇国公为国捐躯的消息散了出去,只是灵柩仍停在边疆,等沈辞亲去,扶柩归京。
这一夜京城的天都暗了三分。长街上的酒铺茶楼早早便关了门,失了欢声笑语,举城用沉默,送英雄一程。
夜里谢杳收了沈辞一封信。沈辞往日的信纸折起来必然是要对齐得平平整整,可今日却多出一指宽,连火漆都封得匆忙。
往日凌厉漂亮的字迹,如今也显得毫无章法起来。寥寥几句,并未提及心绪,只道是他即刻启程去到边疆,余下诸事途中再做布置,叫她先稳住,随时与她通信。
她本是该去见见他的。她闭上双眼,就想得到他如今该是何模样——那是全天下人的镇国名将,也是他一向敬爱的父亲。
可她如今,只能就着一盏孤灯,一遍一遍去读那封简短的信。直看到每一道笔画都烂熟心间,直看到烛泪低垂,直看到天边再度亮起来。
太子来的时候,谢杳已是整一日滴水未进。只是她这副模样,反而叫太子松了一口气——这该是想通了。
太子勾唇一笑,是要沈家,还是要自家,这本就不难选。
好巧不巧,窗外信鸽振翅,正是沈辞的信到了。
太子在书案前,看着谢杳将信取下,开口唤她:“杳杳,过来。”
谢杳迟疑片刻,终还是走了过去。
他直视着她双眼,将信筒从她手中一寸寸抽出去。
直到手上一空,谢杳方才下意识地紧握了一下手。
太子心情不由大好,当着她面将信展开读了,又问她:“想回什么?”
等了良久,谢杳迟迟没有回音,他也半点不恼,自顾自地将信纸铺开,磨了墨,这才将笔塞进谢杳手中,手把着手,一行行字写下去。
虽说他有意留了两分距离,可谢杳整个人仍是僵的,字迹一眼便知不是出自她手。
最后一个字落定,太子松开她,往后退了一步,笑道:“你不肯写,孤替你写了,也得你再誊一份。不然如何骗得过沈辞的眼?”
信的口吻与她如出一辙,可信的内容,她倒宁愿自己不曾识过字。这分明是借她之手,将沈家最后一线生机也抹杀了。而她,就是皇家的伥鬼。
沈辞每日来信的时辰都差不多,太子整个白日都在尚书府——谢尚书是太子少傅,谢杳又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言官即是有异议,也被一一堵了回去——是以这信,他没落下一封。
沈辞一路行得急,不过第三日,便到了边疆。
书信整断了两日。
第五日,太子搁下笔,将信递给她誊写,她终是哑着嗓子问了一句:“殿下究竟意欲何为?”
太子磨着墨,“杳杳这般聪慧,如何看不出?不过是环环相扣,请君入瓮。”
他粲然一笑,“杳杳,赌就赌个大的。”而后看着谢杳僵直的身子,语调轻快道:“你如今是孤的准太子妃,亲手斩断了同沈家的联系,往后也好过一些。”
眼见着灵柩即要入京,谢杳这日收到信却提早了大半个时辰。
信鸽这回停在院中,她将信取出,回头望了一眼厅中正在看政务的太子,鬼使神差地拆开看了。
只是这一看,她登时一身冷汗。
信依然不长,只说是明日一早便能进京,而京中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途中又生了变故,因而有桩事未能做好,思来想去,也只能将此事托付给谢杳。
谢杳来不及去想究竟是何变故,因着这桩事,确是难办——沈辞将自家母亲托付给了她。
他明日便归京,局势风云诡谲,一个不甚便是腥风血雨,沈夫人留在京中,便真成了人质。
而镇国公府上上下下伺候的,一早便是皇帝的人,他不便同沈夫人通信——实则即便沈夫人知晓,在满府盯着的视线里,能做的也有限。
这事儿本不难办,谢杳只消备好车马,在沈夫人那边儿来一出偷天换日,将沈夫人送出京城,城外自有镇国公的旧部接应。
只是如今…谢杳扭头又看了太子一眼,咬牙将信筒塞进怀里。
只能赌一赌,她更快一步了。
可她又出不了府,心里转了一圈儿,当机寻了谢盈来。
时间有限,她只能捡着重点的安排同谢盈交代了一番,又将脖子上系的那块玉佩取下,“你将这个交给沈夫人,她自然便能信你。”
那玉佩,正是她十二岁生辰时,沈辞亲手给她戴上的。
谢杳目送着谢盈的身影消失在角门,甫一回头,正撞上太子的视线。她只得深吸了一口气,往厅里走。
等她踏进去,太子已然又在低着头批阅政务了。她转过身去,佯装是到书架上取书。
“杳杳。”
谢杳微不可查地一抖,扭头看他。
太子将手中政务合上,很是随意道:“大婚的日子定了下月初一。”
谢杳一怔,“初一?”今日已是二十,这般算来,只十日了。
“孤知道有些紧,委屈你了。只是情况特殊,议和之事,需得大婚之后,方能定夺。”
谢杳手紧了紧,心口生疼。大婚与否,于她而言,又有何差别。残活下来的,不过是具空壳罢了,长风一吹,怕是都要散了架。
只是好在这空壳还算有些用处——至少,能护一护他的亲人。
“明日大婚的礼服便能送来,你且先试试,若有不合意的地方,叫他们改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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